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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寻千寻】[浪漫言情] 浪漫言年薪20万 情


更新日期:2016-06-03 01:45:14来源:网络点击:339231
《紫藤萝》<<秋色连波>>之后的第三部

云雾山一到秋天,景色格外怡人,从任何一个角度远眺都像是明信片。火红的枫叶是云雾山绝对的主角,特别是占据得天独厚地势的云雾山高尔夫球场和旁边的云梦山庄,掩映在一片火红的枫林中,高天流云,群山尽染,别说在进球场打球了,就是到山麓上吹吹风,看看风景,那也是非常惬意的事情。只是这里是财富的象征,来这消遣的都非平常人,平民老百姓当然也可以来云雾山观光,但路径不同,山脚下有个岔路口,一条是通往山顶的普通山路,一条是通往高尔夫球场的专用甬道,没有昂贵的VIP卡,一般人即便从甬道上去,也进不了戒备森严的球场,而球场边上的云梦山庄亦是聿市首屈一指的五星级度假酒店,政府定点的专门用来接待重要客人和外宾,原则上不对外营业,所以即便有钱,没有特殊渠道也很难入住。
傍晚的风很大,邓朝夕在球场大门边上的花圃边已经等了四个多小时了,从中午上山来一直等到傍晚山。随着日头西落,山上迅速降温,寒气逼人,朝夕将风衣裹得紧紧的,还是冷得发抖。
她快等不下去了。
可是没有办法,她只能在这里等,她能想到的最有能耐的人就在这里面。从前天在电视上看到他来了聿市,她就激动不已,斗争了一整天,终于决定来这里守株待兔。她原来有他的电话的,却怎么也找不到号码了,不过即便有他的电话,她觉得还是面对面地找他比较有诚意。
只是,她心里很清楚,她以什么身份来找他呢?她和他连朋友都谈不上,他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甚至不是一个层次的人,他是名门贵胄,代表着财富和权势,她渺小卑微,永无可能与他平视。她很少能见到他本人,罕有的几次“见”到他不是在电视上就是在报端,他出现的场合多是众星捧月,他被一干显赫人物簇拥着,气宇轩昂,不可一世。他于她而言只能仰望。她有些后悔,当初有交集的时候应该跟他搞好关系,虽说男女之间很难有真正的友谊,但面子上保持一种和睦友好也是可以的,可是她太过激了,没有远见,没有肚量,到头来她还是要来求他。
当初在香港,他就说过了的,她早晚会去求他。
他果然说到了。
所以做人一定要给自己留条后路啊,人生变幻莫测,世事翻云覆雨,谁就能断定你一定不会去求人呢?
朝夕选择来高尔夫球场守株待兔是因为她知道像他这样的大人物光临聿市,不会住普通的酒店,云雾山庄就是为他这样的人存在的。
可是朝夕不太想去山庄等他,一是酒店老板是樊疏桐的哥们朴赫,她出现在那样的地方终归是尴尬的,二是酒店本身就是一个尴尬的地方,她一单身女子,单独等候一位成熟男人,而且她还有求于他,这就不仅仅是尴尬,是难堪了。
她知道她既然来求他,自然已经放下了自尊,她已经做好了被他奚落嘲笑的准备,她什么准备都有了,真的。
只要能救樊疏桐,她愿意为他做任何事。即便如此,她还是想给自己留那么一点点尊严,哪怕这种“尊严”只是她一厢情愿,但球场相对单纯的环境多少能在心理上让自己多点勇气。
夕阳整个的落下去了,天色渐暗,朝夕抵挡不住周遭的寒气不得不站起身,看样子今天是等不到了,难道他没有来打球?
突然,她看到球场入口走出来几个人,为首的男子一身白色球衣,戴着墨镜,从容不迫地朝旁边的山庄走去,他身侧跟着位妙龄女子,身后是随从和保镖,这样众星捧月般的架势不是他,又是谁呢?
朝夕仿佛是本能地小跑着跟了过去,他身边的随从很警惕,马上迎到前面将他们的主人护在身后。
她不过是走投无路的弱女子。
她又不是刺客。
朝夕顿时就被那盛气凌人的气势震住,愣愣地杵在了边上不敢靠前,而阮丘雄诧异片刻后显然已认出她,他示意随从退后,缓步朝她走了过来,“朝夕?”
“阮,阮先生……”朝夕忙不迭地打招呼。
阮丘雄摘下墨镜,打量她,嘴角浮出一丝笑意:“你怎么在这?”
“我在这里等你,都等了一个下午了。”朝夕说这话时下意识地看了看他身边的女伴,对方咄咄逼人地瞅着她,她不管了,豁出去了,“我有事想和你谈谈。”
“阿雄,我肚子饿了啦!”那女伴娇滴滴地挽住阮丘雄的胳膊,显然是故意做给朝夕看的。阮丘雄没有理会,直视着朝夕,表情倒是很温和:“怎么不打我电话呢,等了一个下午?”他摇摇头,侧身跟女伴低语道,“你先回房间,我跟这位小姐有些话说。”
“阿雄!”
“乖,听话。”
一直到那女孩跟着随从走远了,阮丘雄才重新注目于朝夕,“你怎么瘦成这样了,朝夕,你过得不太好哦。”
还谈什么过得好不好,她能活着就是个奇迹。
朝夕平定情绪,努力挤出一丝笑容:“我,我就这样呗,像我这样的人,只能这个样子过了,阮先生……”
“是为樊疏桐的事?”他果然厉害,不等她说出来自己先开口了,他蹙起眉头走到她跟前,沉吟片刻,道:“朝夕,不是我不肯帮忙,我是真的帮不了。我不是本地人,而且我在司法界并没有多少可以用得上的人脉,何况杀人偿命……这个,你应该知道的,不太容易翻案……”
朝夕一听就急了,带着哭腔说:“刀疤不是疏桐杀的,肯定是弄错了!阮先生,我认识的人只有你能帮上忙,我知道你没有立场帮他,可是,可是他还那么年轻,他爸爸刚刚过世,他弟弟还在医院,他们家就已经这个样子了,求你想想办法吧,我真的是走投无路了才来求你……”
说着她就嘤嘤哭泣起来,黄昏的风里,她瘦弱的身子瑟瑟地发抖,想来这阵子她过得很辛苦,头发和衣服都没怎么打理,小小的一张脸冻得发青,嘴唇亦泛着乌色,这样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儿任谁都硬不起心肠。
阮丘雄叹口气,凝视她片刻,忽然问:“你很爱她是吧?”
“……”
她没料到他会这么问,兀自有些发愣。
“我想你是爱他的,否则你不会来求我。”他像是洞悉一切,暮色中他脸上的表情有些模糊,眼中说不出是种什么意味,“可是你知道我跟他是什么关系吗?”他这么问她,神色又有了几分公子哥儿的劲儿。
朝夕局促地望着他,比方才还要紧张,因为她知道她若说错一句话,所有的路就堵死了,她咬着嘴唇,声音低微:“阮先生,我知道你跟他有过节,可是他现在落难,除了你没人能帮他了,只要你肯帮他,你,你要我做什么事都……都可以……”
天知道,说出这番话需要付出多大的勇气!她低着头,根本不敢看他。阮丘雄扬起眉毛,到底是风月场上混的人,他已经明了眼前这个女孩来是抱着怎样的打算来求他了,他呵呵笑起来:“朝夕,你凭什么就断定我能帮到他呢?我不过是一个商人,没有通天的本事。何况……嘿嘿,我并不缺女人……”
还有什么比这更羞辱的吗?
朝夕心想她到底还是高估了自己在他心中的价码,像他这样的名门之后公子哥儿,最不缺的就是女人了,刚刚那个如花似玉的女孩子看上去多年轻,而她邓朝夕不说老了,起码这般落魄的样子已姿色全无,哪个男人会看得上。
朝夕低着头,眼泪在眼中打着转儿,她觉得她真的是自取其辱……
“回去吧,你冻坏了。”阮丘雄握握她冰冷的手,将她的格子围巾拢了拢,“你是个好女孩,樊疏桐不懂得珍惜,如果我是他,断不会做这种自绝的事。而我,说实话,也不值得你……为我做那种事,我是个玩惯了的人,我的字典里已经没有认真两个字了,我怕我会辜负你,回去吧,我派司机送你。”
一直到朝夕单薄的身影消失在下山的林荫道深处,阮丘雄才转身回山庄,这真是个倔强的女孩,非要自己回去。
阮丘雄其实没有言过其辞,他的确不缺女人。因为选择太多,他很少在某个女人身上有过多的关注,朝夕已经是个例外了。他不否认他曾被她的美丽姿色迷倒,但还没到爱上她,不顾一切要去得到的地步,他很忙,没有太多时间浪费在风月场上。何况,樊疏桐与他又是那么层关系,他就是再贪恋美色也不至于饥不择食。
樊疏桐的案子他早就知道了,在这之前很多人都来找他求情,林染秋就不说了,唐三、蔡四平、朴赫等等都来找他,好像他就是把握生死大权的法官似的,事实上,他不过是个商人,商人的习惯思维就是利益,就目前而言他还没有在樊疏桐的案子上看到任何可以获取的利益。相反,因为家族里有个叔辈在上海那边犯了事,已经被双规了,牵涉到很多人,父亲再三叮嘱他们要收敛,不到万不得已不能轻举妄动,否则指不定就会招来灾祸。
很多人以为像他们这样的显赫家族,可以为所欲为,无所不为,却不知内部关系盘根错节,一环扣一环,众生仰望的只是外表的风光,而背地里却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盯着,稍有不慎就会授人以柄,明的暗的,防不胜防。
就为一个樊疏桐,阮丘雄自认没有冒险的价值。他并不是不愿意帮,只要在能力范围内,不冒太大的风险,他当然不会置之不理,上次樊疏桐四处找人购买他的公司,他不就出面接手了吗,可是这次因为叔伯那边出的事,现在家族内部风声鹤唳,他不想在这节骨眼上出乱子,雪上加霜。
他真的爱莫能助。
而阮丘雄没有注意到,在方才他跟朝夕交谈的时候,一辆银色林肯房车在驶入山庄时悄悄停下,球场的入口和山庄的停车坪相距不过百米,所以阮丘雄跟朝夕交谈的情景在车内可以看得清清楚楚。
车窗缓缓放下……

晚上,山庄的贵宾厅有个商务晚宴,出席者都是聿市的头面人物。衣香鬓影,美酒佳人,精英群聚,这种场合阮丘雄从来就是注目的焦点,他到哪里,都是一干人簇拥着,男的女的,形成一个小小的包围圈。阮丘雄被众星捧月地围着,其实并不是很热情,他即便是笑,那笑意亦很少到达眼底,与人握手,停留的时间不超过两秒,而对那些巴巴地贴过来的女人,他也仅保持着必要的绅士风度,附和地说两句无伤大雅的玩笑话,并没有丝毫愿意亲近的表示。
可即便是这样,他仍是应付得疲倦不已,晚宴进行到一半就抽身到外面花园中透气,云梦山庄是典型的中式庭院,花园中总少不了假山花池,小桥流水,他在假山后面的凉亭中坐下,点根烟,大口地呼吸新鲜空气,他被那些香水味刺激得胃部不适,有种强烈的呕吐感。
人前,他是身世显赫的贵胄公子,举手投足,气度不凡;人后,他往往疲惫得随时随地想睡过去,做人做他这份上,其实一点乐趣都没有。他从来很懂得享受生活,包括女人,他也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不知留恋为何物,亦不知深爱是种什么感受,也许就是因为得来太容易,他很少能享受到生活真正的乐趣,每日不是忙工作就是应酬,没完没了,厌烦透顶。
忽然,身侧不远处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阮丘雄侧脸望过去,只见长长的藤廊尽处站着个年轻男子,浅色的西装,长身玉立,皎洁的月色透过藤架漏下来,让那人仿如镀上了一层银色的清辉,他操着手缓步走来时,脸上忽明忽暗,有种奇妙的光影效果。
阮丘雄莞尔一笑:“我说夕年,你大半夜的走路没声音,也不怕吓着人。”
“吓着谁也不会吓着你。”何夕年踱步到他跟前,居高临下地瞅着他,“你怎么跑出来了,里边的人都在找你。”
阮丘雄仰望深邃夜空中的朗朗明月,长长地吐出一口烟,声音暗哑疲惫:“累了,出来看看月亮。”
因为没有城市灯火的辉映,云雾山上赏月得天独厚,快到十五,月亮已经很圆,不过总还是缺了口子,这让阮丘雄不免想到自己的人生,什么都圆满,什么都有,却好似总缺了点什么,缺了什么呢?
“今天怎么这么好的兴致?”何夕年在他旁边坐下,阮丘雄给他递烟,他犹豫了下,接了。
阮丘雄为他点上烟,笑道:“我可是许久没有见你抽过烟。”
何夕年说:“我不是不抽,只是没那个瘾。”
“你呀,过得太清心寡欲了,都可以去静隐寺修行了。”阮丘雄打量他,直摇头,“不是我说你,夕年,梦欣去了那么多年了,你也该放下了,你总不至于一辈子就这么过吧?”
“为什么你们都认为我单身是因为梦欣?”
“难道不是?”
“不能说不是,但起码不全是。阿雄,我跟你不一样,要的不是短暂的欢愉,而是两情相悦长相厮守,只是很可惜,一直没有遇到这样的人。如果没有对的人,我不会将就。”
“你要求太高了!女人嘛,除了美貌,你不能要求她有多高的智慧,太聪明的女人是很可怕的。”
何夕年侧脸凝视他片刻,若有所思:“阿雄,说句你不爱听的话,我猜你可能从未爱过,因为爱一个人跟美貌和智慧并无多大关系,你爱的就是她这个人,没有理由,没有原因,甚至是不分青皂白。说白了,爱的就是一种感觉,这种感觉只有她才能给你,别的女子再美貌,再聪明,因为不是她,所以怎么都给不了。”
“那听你这话,我这辈子白活了?”阮丘雄这时已经吸完一根烟,对着夜空优雅地弹掉烟头,“你知道的,我也有过真心喜欢的女子,只是错过了而已。”
何夕年一语点破:“你说的是媛瑜吧,恐怕你只是喜欢,并不是爱。如果是爱,你不会放手,媛瑜结婚的时候都来找过你的,是你将她拱手让给那个香港人。”
阮丘雄抬起双手,作投降状:“得,我的一点底子你都知道,什么都瞒不了你。你是我的同窗,在美国的那点儿事你都知道……”
“也有我不知道的。”
“是什么?”
“我不知道你也认识连波的太太邓朝夕。”
“你怎么知道我们认识?”阮丘雄诧异。
何夕年迟疑着,似乎考虑怎么说,“我下午来山庄的时候,看到你跟她在球场门口说话,有些意外。”
“哦,是,下午她是来找过我。”
“为樊疏桐的事?”
阮丘雄“嗯”了声,“可我帮不上忙,你也知道,我三伯在上海出的那档子事还没了呢,家里现在草木皆兵,哪还敢沾这种事。”
“可是你想过没有,如果没人搭救,樊疏桐很有可能会被处以极刑。”何夕年半边脸罩在阴影里,看不清他的表情是什么,声音缓慢,似有探究的意思,“你真不打算帮他?”
阮丘雄沉吟着不吭声了。
何夕年继续说:“很凑巧,下午我去医院看了连波,真可怜,什么话都说不上来,只是看着我流泪……除了我自己,我从未见过那么绝望的人,如果樊疏桐真的……我不敢想象,连波是否会活下去,他父亲也去世了,到时候邓小姐一个人怎么过呢?她好像没有工作,家人有都这个样子。”
阮丘雄先是愣了下,继而转过脸看住何夕年,盯了他数秒,莞尔一笑:“你好像对朝夕很关心哦,你跟他很熟?”
何夕年顿时有些局促,摇摇头:“不,不熟,几面之缘而已。我去她花店买花,碰到过几次。”
“几面之缘就让你这么惦记?”阮丘雄玩味似的瞅着他,“都三年了,我还是第一次从你的嘴里听到你讨论别的女子,夕年,不一般哦。”
“你想哪去了,我跟她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她跟连波离婚了,现在是单身,你也是单身,在一起是顺理成章的事……”
“阿雄!”何夕年呵斥起来,“朝夕不是你平日里招惹的那些轻薄女子,我也不是那种随便的人,男女之间未必只有爱情,互相看着顺眼,多聊了几句而已。”
阮丘雄知道他是真怒了,忙赔笑:“好了好了,开玩笑的,你还当真了!不过朝夕怎么不找你呢,谁都知道你的本事比我大……”
“我跟她连朋友都称不上。”何夕年端详着指间的烟头,沉吟片刻,又转过脸看着阮丘雄,神色已有几分严肃,“阿雄,我想我有必要提醒你,趁人之危这样的事应该不是你这样的人做的,不要让我轻视你。至于樊疏桐,你能帮到他还是尽量帮吧,你们是兄弟,这种血缘关系只有今生没有来世的,别将来后悔。”
阮丘雄顿时又沉默了,仰起脸,看着星空发愣,他心里何尝不纠结,帮或者不帮其实在他心里早有决断,可是,那个混账小子会领情吗?
他的确是不大愿意跟这小子有交集,哪怕一辈子不见面都求之不得,可是,他真的能看着他走向刑场挨枪子儿?
他叹口气,“我真可怜。”
“你可怜什么?”
“我不可怜吗?都这把年纪了突然被告知自己是抱养的,跟生父连句话都没说过,他就撒手人寰,至于生母,长啥样我都不知道……”
何夕年颇不以为然:“没人可以拥有这世上的一切,阿雄。”
“那你知道我最想拥有的是什么吗?”
“是什么?”
“爱情。”
已经晚上八点多了,病房外的走廊上静悄悄的,朝夕提着保温瓶推开病房的时候,连波正靠在床头发呆。
他的样子很瘦,兴许是在医院住太久的缘故,脸色苍白,更显文弱了。头发倒是刚修剪过,胡子也刮了,但还是没什么精神,眼神空洞,目光虚无。他原本就不大爱说话,现在更沉默了。朝夕每日都会给他送饭,照顾他,也跟他很少说话,不知道说什么,因为说什么都没意义。
连波见朝夕进来,本来朝着窗户外的脸缓缓转过来,目光是散的,好半天才聚焦在一起,看清眼前的人。
“你来了。”他打了声招呼,声音低微沙哑。
朝夕点点头,将保温瓶放床头的小柜上,打开,端出热汤。
“饿了吧,不好意思,今天有点事,回家太晚。”朝夕低头忙碌着,样子看上去非常疲惫,肤色暗黄,眼底透着青。
她这三个月来一直就很辛苦,一边为樊疏桐的案子四处奔波,一边还要照顾住院的连波,开始时她每天都哭,哭得一双眼睛快瞎掉。现在很少哭,不是因为心情平静了,而是因为她已经濒临绝望,没有眼泪了,这辈子的眼泪都流干了。
而她对连波始终是没有情绪的样子,只要面对他,她就会藏起内心的哀痛,仿佛什么也不曾发生,她的本意是不想加重连波的负担,可她不知道,她佯装的平静和坚强反而让连波更加受煎熬。连波本身也是个寡言的人,从来就不善表达和沟通,总是将自己的心思埋得很深,于是心底蓄积的忧伤和自责越来越沉重,让他整个人都失了神采,每次见到朝夕日益憔悴的样子,他心里都似揪起来的疼,而他什么也说不出来,不知道怎么说。
这会儿,看着朝夕端过来的汤,他轻叹一口气:“我打算过两天就出院,这样你就不用这么辛苦了。”
“医生没说出院你急什么。”朝夕将碗递到他手上,“趁热喝了,什么都别想,安心把身体养好。”
连波接过碗,手微微发颤。他的左手食指已经拆掉了纱布,但是只剩半截了,指头显出肉红色,看上去有些触目惊心。
十指连心,那该是怎样的疼痛。
可是最痛的却不是这根仅剩半截的手指,最痛的在心底。
此刻连波端着汤,却怎么也喝不下去,视线陡然变得模糊,手也颤抖得更厉害了,他终于还是将汤碗放回床头柜。
“怎么了?”朝夕诧异地看着他。
“对不起,我喝不下去。”连波声音暗哑,别过脸,“朝夕,我真的喝不下去,我是个废人,十足的废人!”
“你别这样,连波。”
“朝夕,我,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说……”连波双肩微颤,竭力想让自己情绪平静,却是徒劳,他只觉心底像是被洞穿了一个窟窿,汩汩的鲜血涌出来,疼痛穿心刺肺,他捂住脸,至此终于崩溃,“你为什么不骂我?你为什么还对我这么好?是我害的哥,我该死,我根本不值得你们这样对我……朝夕,我活不下去,我一天都活不下去了,别管我了,求你,让我一个人自生自灭吧……”
“连波!”
“对不起,我真是没办法再承受,每天看你这么辛苦地往返医院,我却像个废人似的躺着,我不仅是废人,还是罪人,我害了这么多人,这辈子我都赎不了这罪。我没脸面对你面对大家!”连波哽咽着,泪水从指缝间无声地淌出来,虽然自清醒他经常默默流泪,但像现在这样当着朝夕的面哭出来还是头一次。
朝夕坐到床沿,拉下他的手,“连波,现在不是你自责的时候,如果眼泪可以解决问题,我们可以一天到晚不吃饭光哭了,可是没用的,眼泪救不了哥哥!我们现在还不能垮,哥还在里面!”
这话起到了作用,连波颤栗着抓住朝夕的手,眼眶通红:“告诉我,朝夕,我们怎么才能救他,哪怕拿我的命去换都可以!我不相信哥会杀人,他不会的!”
朝夕疲惫地摇头:“现在情况很复杂,还不好说,我在到处找人,你放心,我们都在不惜一切代价救他,蔻伯伯,还有寇海、细毛他们都在想办法……”说着她自己也哽咽,“只是现在还看不到士林,案子已经移交到检察院,应该很快就会有消息的,我听蔡律师说,案子有很多疑点,现在关键问题是那几个伤者一口咬定是士林打死的刀疤,而士林自己也承认,他确实开了枪,可他当时进入现场的时候刀疤已经身中枪,有人赶在他前面去杀刀疤,那个人是谁现在谁也说不清。”

“真的说不清?”寇海也是这么问蔡四平。
这会儿是在细毛的家里,寇海、黑皮还有唐三都在,今儿是细毛的儿子满百日,朴家在云梦山庄摆完酒宴,细毛邀大伙到家里商讨樊疏桐的案子。虽然儿子百日应是很高兴,可细毛跟寇海他们一样心急如焚,案子远比他们想象中的复杂,因为樊世荣的身份缘故,甚至还惊动了省里,上头的意见是,秉公执法。而法院方面更是撂下一句“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摆明了不会通融。
蔡四平纵然是名震京城的大律师,到了聿市这边也只觉使不上劲儿,这里不比京城,强龙斗不过地头蛇,很多人脉都用不上,鞭长莫及。最残酷的是,樊世荣已过世,别说人走茶凉,人都不在了,很多事情就没先前那么好说话,这个世界是现实的,官场政界尤其势利,老战友寇振洲也早几年就退了休,他说的话也没过去那么有分量,何况这次是命案,案子在地方审,根本不是他能说得上话的。
黑皮说:“老四,听你的意思,这事儿一点回旋的余地都没了?我了解士林,是他杀的他绝对会承认,问题是不是他杀的呀?”
“但他开了枪。”蔡四平推推眼镜,也是一筹莫展,“据我目前掌握的情况,刀疤当时是在单独的一间房,他的手下在外面,连波当时也在外面,被折磨得奄奄一息,士林不是从正门闯入的,他没那么傻,不会去硬碰硬。他上了楼后刚走到楼梯口,忽然从他最近的一间房传来枪声,他立马冲入那间房,结果刀疤当时已经倒在了地上,而开枪的人不知道是谁,这时候那帮马仔在另一间房听到动静都冲了过去,双方发生交火,再然后,警察就来了。”
细毛点点头:“也就是说,所有人都证明士林开枪射杀的刀疤。”
“没错,现场的弹头都可以证实这一点。但我问过士林,他坚决否认是自己杀的刀疤,可是现场的脚印除了那帮马仔和士林,没有别人的了。”
“我绝对相信士林,他虽然开了枪,但刀疤肯定不是他杀的!”寇海找不到别的话来说,只能这样维护樊疏桐。
“你相信有个屁用,你要警察相信啊。”黑皮懊恼地垂着沙发扶手,“妈的,难道那个凶手还长了翅膀飞了不成?”
蔡四平沉吟片刻,道:“根据法医解剖后的结果,刀疤身上的枪眼是一枪致命,正中心脏,分毫不差,像是专业杀手干的。非常麻烦的是,士林是当兵出身,又在老雕的手下干过那么几年,肯定是熟悉枪支的。据警方调查,很多过去跟老雕混过的马仔都证实,士林的枪法准是出了名的,所以当年老雕一直留他在身边,差不多是半个保镖,这就更加让警方确信那致命的一枪就是士林开的。”
寇海一听这话,眼眶都红了,捶打着膝盖:“这可怎么办?怎么办?老天,就没有办法救士林了吗?”
“你嚎什么,现在是嚎的时候吗?”黑皮猛吸一口烟,跟蔡四平说,“老四,你就跟我们说实话,这案子到底还有没有回旋的余地?难道我们真的眼睁睁地看着士林去坐牢?他,他的头有旧伤,要命的啊,进了号子旧病复发怎么办?”
蔡四平异常冷静,脸上不见丝毫情绪波动,凝视黑皮半晌,说:“你们真要我说实话吗?那我就说实话好了,现在我们不惜一切代价去打这场官司,不是为了不让士林坐牢,而是……”
寇海瞬时瞪大了眼睛:“而是怎么着?”
蔡四平叹口气:“我想你们还没有把案子的性质搞清楚,士林运气太差,刚好碰上严打,撞枪口上了。他如果坐牢那倒还好了,他有旧伤,大不了到时候办个保外就医,这符合政策的,没有问题。可现在不是会不会坐牢的问题,现在我们动用一切资源去捞他,不过是为了让他不被处以极刑,极刑,懂吗?换句话说,只要他不判死刑,我们就算打赢了这场官司,还要我说得更清楚吗?”
一屋的人傻眼了。
寇海木愣愣地瞪着蔡四平,像是听不懂,待明白过来时,他捂着脸恸哭起来:“不,不能啊,士林怎么能被判死刑,我们从小玩到大,他是我的兄弟啊,他命不好,从小没娘,现在爹也没了,他们樊家就剩他一根独苗了呀……”
“海子,你别这样,案子不还没审嘛,我们还有时间。”细毛推他。唐三也拍他的肩膀,“我说海子,现在不是哭的时候,我们不能乱阵脚,总会有办法的。这世上从来就不乏奇迹,你看我原本被医生宣判了死期,说我肝癌晚期活不了几天了,结果是弄错了,我不过是肝腹水,死不了了,我相信士林吉人自有天相,老天不会这么绝情的。”
一年前,唐三被医生诊断为肝癌,他吓得要死,又不敢让家里人知道,一个人躲在聿市这边的医院等死,他甚至连遗嘱都写好了,结果最后确诊时被告知是病历弄错了,他不过是肝腹水,啥事都没有。这次经历让他有劫后余生的感觉,从此收敛了很多,他逢人便说的一句话就是,“生命可贵,一定要珍惜,珍惜!”
但是这会儿寇海没办法不哭,他跟樊疏桐情同手足,感情上早就是血脉相连,他接受不了这样的事实,自樊疏桐出事,他连班都没上了,整日像是疯了似的跟着蔡四平跑案子,求爹爹告奶奶,人瘦掉了一圈不说,连精神都有些恍惚了。
这时蔡四平忽然想到一件事,问大家:“对了,士林跟法院的罗副院长是不是有过结?我去找过他,他的态度非常恶劣,根本不听我说,一听到士林的名字就好像咬牙切齿的样子……”
细毛愕然:“哪个罗副院长?”
“名字叫罗毅,我很纳闷,案子还没到法院审呢,他怎么这么激动。”
细毛跟寇海、还有黑皮面面相觑,脑子里迅速搜索罗毅这个名字,黑皮猛拍大腿:“操,原来是那个龟孙子!”
蔡四平诧异,“你认识他?”
“怎么不认识?当年士林跟他打过群架的,差点卸了他一只胳膊,他爹那会儿是市委的秘书长,家里有点背景,不依不饶地要打官司,后来是海子他爹以军区的名义出面摆平的这事,士林他爹那会儿正跟士林怄着呢,没管这事。”
寇海恍然大悟:“原来是他!”
“可不是,士林就是因为这件事远走他乡,操他祖宗的,老四,你说士林这回不回落他手里吧?”
蔡四平叹口气:“很有可能。”
寇海顿时脸都白了,“这厮我有印象,仗着家里有点背景,非常嚣张,那次打群架的事也是他先挑起来的,士林,士林这回……”他哆嗦着嘴唇,茫然四顾,就快呼吸不上来的感觉,“怎么办,怎么办……”
蔡四平拍拍他的肩膀:“别泄气,总会有办法的,天无绝人之路,我们一定要沉着,我去跑案子,你们去跑人脉,你们是本地人,比我好说话。我们分头行动。”
黑皮忙不迭地点头:“行,我明儿就去会罗毅那个龟孙子……”
寇海一点也不给面子,讥讽道:“还是我去吧,你行江湖出身,摆摊卖鼠药可以,做思想工作不行,没文化。”
黑皮:“……”
寇海没有开车,坐唐三的车回的大院。最近因为精神恍惚,他不敢摸车。下了车,唐三不放心,从车窗探出头问他,“海子,你行吗?”
寇海不耐地冲他瞪眼:“我还没死呢!丫滚回去!”
“我这不是担心你嘛。”
“该担心的是士林!”
“得,你现在内分泌失调,我不跟你斗嘴。”唐三说着发动车,准备掉头离开,“你要相信士林,他几次大难不死,这次也不会有事的!他就是个有福的人。”
“有福个屁!家没个家,病痛缠身,现在又进了号子,你从哪看出他有福了?”寇海心情不好时,说话也就没个好语气。
唐三不敢再惹他,摇摇头,一溜烟地消失在夜色中。
夜已深,军区大院门口冷冷清清,只有值夜班的警卫背着枪石狮子似的站得笔直,一般在门口站岗的警卫多是新兵蛋子,每年都要换好几拨,寇海很喜欢这些新兵蛋子,年轻,较真,好玩儿。每次门口换了人,没几天寇海就会跟他们混得很熟,“小虎子,今儿你当班?”寇海打招呼的这个小警卫也是新兵,上个月刚来,老家在东北,很腼腆的一个小伙子。
“海子哥,您回来了。”警卫一瞅见寇海就满脸是笑。
寇海掏出烟盒,抽出一支烟递给他,“来,抽根。”
小虎子连连摆手:“不不不,我不能抽,让俺班长看见了就麻烦了。”
“瞧你这点出息!拿着!”寇海执意要他抽。
小虎子战战兢兢地接过烟,寇海“啪”的一下点燃火机,给他点上。小虎子小心翼翼地吸了口,竖起大拇指:“好烟!”
“这就对了嘛,有啥好怕的,男子汉大丈夫就该有胆识,这样才能干大事!”寇海现在非常寂寞,没事就喜欢跟这些新兵唠嗑,因为彼此不熟,反而更让他有倾诉的欲望,“对了,上次那个小伙呢,怎么最近不见他了?”
“哦,他回老家成亲去了,他娘给他相了门亲事。”小虎子笑嘻嘻的。
寇海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真好,真好。”
“海子哥,难道你不好吗?”
“我有啥好的?”
小虎子挠着脑袋,憨憨地笑着:“咋不好呢,我们都很羡慕你,有工作,开小车,住楼房,还跟爹娘在一起,多好……”
寇海自嘲地笑笑,不语。
不过他想想,也许在这些远离故乡远离父母的新兵眼里,他或许是有很多值得艳羡的东西,可是他也羡慕这些没有复杂生活经历对未来依然保持着美好憧憬的半大孩子,他们的人生就像一张白纸,干干净净,没有伤害,没有失去,没有绝望,这样多好。可是这种最最平常的幸福,却是他和樊疏桐可望不可及的,他们的人生已经一团糟,想从头来过,都没有可能了。
“小虎子,不用羡慕我们,其实你也有让我们羡慕的地方,你倒跟我说说,你的愿望是什么?”
小虎子想了想,羞涩地一笑:“俺,俺就想将来攒够了钱接俺娘去北京看看,这可是俺娘一辈子的心愿。”
“去北京?”
“是啊,俺娘就想去北京看看□,看看毛主席纪念堂。”
多么朴实又卑微的愿望!
寇海的心底泛起酸楚,他不免也在心里问自己,他的愿望是什么。是什么呢?还不到三十的年纪,感觉就好像经历了沧海桑田似的,他第一次有了“老”的感觉,过去跟着樊疏桐在大院闹腾,无忧无虑的好时光终于是一去不复返了,他们都长大了,如果知道长大是这般境地,他宁愿他们的青春停滞不前。
“嗯,你会实现愿望的,好好干!”寇海一看时间不早了,拍拍小虎子的肩膀,“我走了,回头跟你班长说说,我抽空找他打球。”
“哎,好的。”

大院里静悄悄的,寇海走在寒气逼人的林荫道上,踩着自己的影子,只觉凄凉。他现在什么都不愿意想,一想心里就难受得像是托在火上烤,整日行坐不安,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有种末日来临般的凄惶。
很意外,他竟然碰见了同样回大院的朝夕,拎着个保温瓶,孤伶伶地走在林荫道的前面,他叫住她,跟她同行。
朝夕现在住回了大院,因为自樊世荣去世,珍姨一人守着空落落的屋子,朝夕于心不忍,于是搬回来跟珍姨一起住。朝夕现在很怕一个人独处,那种感觉太难受了,两个人住在一起,好歹有个说话的人。
“今天怎么这么晚回来?连波还好吗?”寇海问朝夕。
“挺好的,就是闹着要出院,可医生不同意,说他的伤还没复原。”朝夕在路灯下又显得瘦瘦小小,脸色苍白,她停住脚步,担忧地看着寇海说,“海子哥,你跟我说实话,士林的案子有救吗?”
“……”
寇海一时语结,他不知道怎么回答她,他自己心里都乱成一团麻,如何跟她说这件事呢,但面对朝夕他只能收起情绪,佯装轻松地笑笑:“不会有事的,有蔡四平这样的大律师,你就甭担心了,好好照顾自己。你看你,人都瘦得脱了相。”
“我能不担心吗?现在又看不到人,不知道他在里面怎么样,听说看守所里打人打得厉害,士林他……”
“朝夕!”寇海打断她,“瞧你说得,你啥时候见过士林被人欺负?这大院里,谁不知道他是混世魔王啊,你放心,我托人在里面罩着他呢,不会有事的。”
朝夕半信半疑地看着他,不说话了。
“回家吧,已经很晚了,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就跟我说,不要客气,我跟士林是兄弟,就跟自家人一样。”
朝夕点点头,“那我走了,海子哥你也回去吧。”
“嗯,明儿我去看看连波,有阵子没去看了他了,我去开导开导他。”
“是啊,你去开导他是最好的,他心里……唉,肯定很难受,今天当着我的面都哭了,我又不能当着他哭。你去宽宽他的心也好,他这人你知道的,有心思也不跟人说,性格内向,我真怕他扛不住,这个家已经是这个样子了,只要他能好好的,大家都好好的,我真是什么都不求了。”
“朝夕……”
“真的,我好想回到从前。”朝夕说着就涌出满眶的泪,“那时候我们一家人都住在一起,虽然有时候闹闹脾气,可是毕竟还在一起,现在爸不在了,珍姨老了,士林又出事,连波也是这个样子,哪还像个家啊。”
寇海顿时也哽住,却只能安慰她:“你别哭,朝夕,如果时光可以倒流,我们都会比现在好。问题是人活在世上,总要经历些事儿,咬咬牙就过去了。这些年我们不都是这么过来的嘛。”
朝夕摇头,满脸都是泪水,当着连波她拼命忍着,这会儿她一下就松懈了,抽泣着:“不,你不懂,海子哥,我真的很后悔……过去我不待见士林,跟他斗了很多年,他走到今天这步我要负很大的责任,还有连波,他跟杨霞的事我不该那么计较,不该离婚,否则什么事都不会发生,现在孩子也没了,连波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你让我心里怎么好受!”
“你跟来连波其实……”
“不,我们回不到过去了,想都不敢想,经历了这些事我们之间已经隔着高山大海,再也不可能了。我现在只想士林能平平安安地躲过这一劫,哪怕他坐牢,我也会等他……至于连波,他还是回到杨霞的身边去吧,我跟他,破了的镜子已经圆不了了,只要他好好的,开开心心的生活,我想也算是老天的仁慈了。”
“朝夕!”
“对不起,海子哥,让你见笑了,我知道现在不能哭,哭解决不了问题,你放心,我不会倒下去的,连波还要我照顾呢。”朝夕抹了把眼泪,努力挤出一丝笑容,“英姐快生了吧,明天我去看她,你早点回去,别让你爸妈担心。要知道有父母家人在身边,是件多么幸福的事,你要珍惜。”
寇海默默点头。
他目送朝夕瘦弱的身影消失在夜色里,许久没有力气迈动脚步,月光透过树叶漏下来,满地冷冷的清辉。他仰起头张望深邃的夜空,正逢十五,玉盘似的一轮明月在薄薄的云雾间穿行,他心里想着,这月亮一定可以照进冰冷的铁窗吧,士林看得到吗?他会不会想念他们一起度过的那些张狂无所顾忌的青春岁月?
这世间的很多事,总是要回头看,才可以分辨得清什么可为什么不可为,正像他跟朝夕说的,如果时光可以倒流,他们的下场一定比现在好。
可是,时光不可以倒流。
……
时光不可以倒流,时光只会哗啦啦地向前流淌,不管你情不情愿,不管你害不害怕,就算是末日,终究会有来的一天。
两个月后,法院正式开庭审理樊疏桐的案子。
寇海、细毛、黑皮等一干兄弟悉数出席,连波也出院了,跟朝夕坐在最前排,每个人都很紧张,巴巴地望着入口处。
樊疏桐戴着镣铐穿着黄马甲出现在大家的视野中时,寇海立马就站起来了,旁边的黑皮连忙将他扯下来,“冷静点。”
而朝夕哆嗦着,死死抓住连波的袖子,激动得就要晕过去。连波拍拍她的手背,试图安慰她,其实他自己也非常紧张和激动。
樊疏桐的目光迅速掠过旁听席,看到了熟悉的面孔,那表情像是百感交集,尤其是看到朝夕和连波,他嘴角竟然还浮出一丝笑意。想来他是安慰的,连波像是并无大碍,朝夕有连波的照顾,他是放心多了。
蔡四平不愧是大律师,整个审判过程中,从容不迫,气势逼人,只是公诉人列出的证据无懈可击,特别是几个先后出庭的证人,都指证是樊疏桐枪杀的刀疤,纵然蔡四平舌灿如莲,也挽回不了溃败的颓势。这大约是蔡四平十余年来叱咤法庭最无奈的败绩了。而且是唯一的一次。
大家原以为这次开庭只是初步审理,不会宣判,他们还有时间,可是万万没料到法庭会当庭宣判,正如蔡四平所说,樊疏桐正赶上全省大规模的打黑,上头有指示,凡是涉黑案件一律从快从严,决不姑息。樊疏桐撞枪口上了。
当铁面无情的主审法官捧着宣判书站起身时,不详的预感让大家几乎透不过气,脑子里的神经都快绷断了。
朝夕整个人已经灵魂出窍,当法官念出“判处死刑,缓期两年”时,她只觉脑子嗡的一声响,眼前一黑,身子软软地滑了下去,什么也不知道了。
“哥——”连波第一个喊出声,撕心肺裂。
后排坐着的寇海他们个个目瞪口呆,全都傻了。
樊疏桐当即被真枪实弹的庭警押往监狱。
他不再是嫌疑人了,他是死刑犯。
整个世界瞬间倾塌。
一片漆黑。

同时间。聿市第一人民医院产房。
“用劲,再用劲,孩子就快出来了!”医生反复说着这样的话,助产士和护士围着常英,个个大汗淋漓,可是孩子还挣扎在生死的边缘。常英已经耗尽了力气,她真的没力气了。她连意识都不甚清明,只模糊地听旁边的医生在商量,“不行,生不下来,赶紧实施剖腹手术!”
在注射麻醉药时,常英用仅存的力气呻吟着跟医生说,“麻烦你,请保住孩子,不要管我,我只要他活着,求……求你……”
医生怎么回答的,常英没听清,很快陷入昏迷。但意识深处还是有感知的,她觉得她整个人都飘起来了,似乎在做梦,她梦见她又回到了小时候,穿着妈妈帮她改小的绿军装,系着松垮垮的皮带,跟在哥哥们的屁股后面走正步,一二一,一二一,立正,稍息……
正是夏天吧,午后的太阳十分刺目,樟树叶子漏下的阳光照在身上火辣辣的,中午大人们都在休息,正是孩子们闹腾的时候,当时不过八九岁的常英跟着哥哥们在大院冲锋陷阵,疯得满头大汗。她最喜欢跟着樊疏桐跑,非常忠诚地当他的小警卫,为此不惜“背叛”哥哥寇海,那次寇海罕见地没有出现捣蛋队伍中,樊疏桐很不爽,没有政委,他一个人当司令忒没劲儿,于是非常严肃地问常英:“你哥呢,干嘛去了,保家卫国的时候到了,他怎么当缩头乌龟呀?”
“报告首长,寇海同志正在家里看书。”常英站得笔直跟首长敬礼,大热天的,她穿着卡其布的军装居然也不嫌热。
“看书?”樊疏桐觉得太阳简直从西边出来了,号称逃课大王的寇海居然会放着大好的坏事不干,躲家里看书?但樊疏桐不露声色,以首长的口吻吩咐常英,“嗯,不错,是个爱进步的好同志,可是他一个人进步怎么行呢?要进步大家一起进步嘛,这样吧,英子,回头把你哥看的书偷偷给我捎来,让我也进步进步。”
常英遵命:“是,首长!”
当天晚上,常英就将寇海的书摸了本喜滋滋地跑来孝敬英明神勇的“首长”,樊疏桐一看,原来是武侠小说,金庸的《射雕英雄传》。樊疏桐二话没说就没收了,他知道这些书是成套的,于是指示常英,“通通给我拿来,这样的书是看多了是要坏脑子的,你想你哥坏脑子吗?”
结果常英忙不迭地点头:“嗯,我很希望我哥坏脑子。”
樊疏桐吓一跳:“为什么?”
常英答:“他要坏了脑子,他就是傻子,我很希望他能成傻子,这样我就可以让他帮我去干坏事,我爸也不会夸他聪明,会夸我聪明。”
樊疏桐愣了好一会儿,朗声大笑,捏了把常英的脸蛋儿,“臭丫头,你肚子里的坏水可一点也不输我嘛,那你跟我说说,你想要你哥帮你干啥坏事呢?”
“我想让他娶二毛做媳妇,因为我讨厌二毛长那么漂亮,二毛要是做了我家媳妇,我就可以使劲儿欺负她。”
二毛就是细毛的二姐朴梦欣,跟常英一个班。
两小姑娘互相看不顺眼,没事就掐。
樊疏桐眼睛瞪得溜圆:“我说英子,敢情这大院里你才是真正的危险分子,可是二毛不能做你家媳妇,因为你细毛哥早就跟我攀了亲家的,他上次在你姥姥家输光了钱已经把他二姐许配给我做压寨夫人了,他还要了我一条红塔山做聘礼的。”
常英一听这话眼眶就红了,嚷嚷起来:“不行,二毛怎么可以做你的压寨夫人!她是妖精!我才能做你的压寨夫人!我要嫁给你!”
“你还这么小,怎么嫁人哪?而且,你凭什么说你才能做我的压寨夫人啊?”
常英小大人似的晃着脑袋说:“因为我们都很坏呀,我爸说的,物以类聚,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哈哈哈……哎哟喂,英子,你果然是个人才!”樊疏桐被这丫头逗乐了,居高临下地摸着常英的脑袋说,“那你就去给我干件真正的坏事儿,要是你真的能坏过我,我或许可以考虑将来娶你做压寨夫人,我要知道你到底有多坏,懂不?”
常英立马立正:“是,保证完成任务!”
很多年后回忆起那一幕,常英只觉悲伤,那时的她是多么认真地把他的许诺当作一件庄严的事,她尚且年幼,其实什么都不懂,她只知道他是她的,谁也不能夺了去,而她从未想过,他要娶的人从来就不是她。
那次常英果然是干了件坏事,什么坏事呢,她把哥哥寇海偷着看的一本手抄书上缴给她爹了,如果是上缴的武侠小说,那问题倒不大,当时身为军区政委的寇振洲工作非常繁忙,只要老师不告上门,只要期末考试不是太丢人,他一般是不大管孩子们看什么书玩什么游戏的。但是那次的事件不一样,常英上缴的可不是一般的野书闲书,那是一本在青春期少男少女中广为流传的手抄本小说,名字叫《曼娜回忆录》,常英其实并不知道那本书写的什么,她那时还不认得几个字,但她好几次见哥哥看那本书时偷偷摸摸的样儿就料定这书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哥哥肯定很怕被大人知道,否则不会三更半夜躲被窝里打着手电筒看。
结果,可怜的寇海因为那本书被他爹狠狠揍了一顿,寇海从小到大没少挨揍,那次是最惨的一次,屁股差点被他爹用皮带抽烂,害他一个星期都下不了床。而那本让寇振洲勃然大怒的书,还有一个名字,叫《少女之心》。
寇海其实很冤,那书是黑皮“孝敬”他的,他开始不以为意,随便翻了翻就面红心跳……在物质文化还很匮乏的八十年代中期,正值青春期的男孩子们对于异性是难掩好奇和探究的,没有太多可以选择的途径,一些手抄的文本于是就在私底下被传来传去,因为是禁书,所以都觉得很神秘,其实以现在的开放程度和眼光来看,那些东西真的不值一提。
寇海最初并不知道他爹是怎么发现那本书的,一个星期后他一瘸一拐地去上学,碰上樊疏桐和黑皮,樊疏桐问他怎么被他爹揍得那么惨,寇海当时还很不好意思,支支吾吾不肯说实话。黑皮脑子灵活,一下就猜到了,“因为那本书?”
“你咋知道?”寇海的脸都红了。
黑皮一脸坏笑:“我猜就是!不是说了要你小心点吗?这书让你爹看到,那你不是撞枪口上了嘛。对了,你爹是怎么看到的?”
“你们说什么呢,什么书啊?”樊疏桐还不知情,不知道这两个家伙背着他搞什么名堂,黑皮附在他耳根低语了几句,樊疏桐愣了半晌,盯着寇海,“流氓!这种书你也看?活该!”
“都怪黑皮,是他祸害的我!”寇海耍赖的本事又见长了。
黑皮大怒:“滚你丫的,你看的时候怎么没说我祸害你,自己当流氓还立牌坊,真不要脸!”
“哟,你多要脸呢,你要脸还会看这书?”
……
最后争论来争论去的,问题集中在寇海他爹是怎么发现那本书的,大家谁也没注意到常英当时也在边上,她先是不吭声,最后看哥哥们越吵越凶,她终于不耐烦了,大声说:“是我给爸爸的!”
寇海小心肝都快蹦出来:“啥,是你给爸的?”
常英若无其事地点点头。
“臭丫头!你,你这叛徒,看我不抽你!”寇海气疯了,甩手就是一巴掌,常英的小脸蛋上立即印出一道鲜红的指印。
常英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哎,你有病啊,自己犯了事还打妹妹!”樊疏桐冲寇海一脚踹过去,寇海眼见妹妹哭,心里也有些过意不去,虽然他平日确实很烦这丫头,可到底是自己的妹妹,骂归骂,却很少真正动过手。于是他马上又哄常英,“行了行了,你别哭了,回头我给你买雪糕吃。”
常英抽抽搭搭,抹着眼泪说:“我不要雪糕,我要你把我许配给士林哥哥,我要给他当压寨夫人。”
“……”寇海张大嘴巴,血蹭的一下直往脑门上涌,恨不得又一巴掌甩过去。而这边黑皮笑得一张猴脸儿都走样了,樊疏桐也呵呵直笑:“英子,你还惦记着做我的压寨夫人哪?”
常英委屈地说:“是你答应了的呀,你说我要是干件真正的坏事,你就娶我当压寨夫人,你说我出卖我哥哥算不算坏事呢?我这么坏应该配得上你了吧?我们是一家人了,你不能娶二毛,你只能娶我!”
真相大白!
“哈哈哈……”黑皮笑得扶住墙,一口气没接上来差点背过去。
寇海转过脸看向罪魁祸首的樊疏桐,那眼光恨不得崩了他,牙齿咬得咯咯响“……士林?我问候你祖宗!”
樊疏桐挠挠头发,摸摸下巴,当作没听见。寇海却捶胸顿足,仰天长嚎:“我的妈呀,这丫头是姓寇吗?我怎么生了个这么混账妹妹,吃里扒外的东西,枉我平日这么疼你,你竟然把我给卖了!臭丫头,我是你哥!你居然就这样把我卖了!”
樊疏桐斜睨着常英,啧啧直叹:“我说英子,你果然是比我还坏,你要是早生五十年,你就是一特务!”

常英仰起一张小圆脸,大眼睛忽闪忽闪,还振振有词:“我不是特务,我是党的地下工作者,为了解放全中国的革命事业潜伏在敌人后面,我光荣的使命就是揭露敌人罪恶的嘴脸,我坚强的意志经得起敌人隆隆炮火的考验!”
樊疏桐彻底晕菜了,这些话都是过去他跟寇海这帮鬼崽子们在大院里开革命动员会议时喊的口号,不想都被常英听进了耳朵,而且活学活用,让她哥哥寇海只想找根绳子自行了断。
寇海跺着脚,指着常英说:“臭丫头,你还地下工作者呢!还潜伏呢!你知不知道樊疏桐是个大恶棍,他教唆你干坏事出卖哥哥出卖同志,你就是一叛徒!”
常英小脸涨得通红,义正严辞:“樊疏桐同志不是恶棍,他是土匪!爸爸说过,土匪也属于人民阵线,他们之所以做土匪是因为饱受封建地主和恶霸欺压而被迫的,他们就算干坏事,也是劫富济贫!而且我刚才已经说了,我不是叛徒!我跟樊疏桐同志是一个阵线的,我们的伟大使命是救人民于水深火热,为了人民当家作主抛头颅洒热血,不怕死不怕牺牲,我们是革命是党最忠诚的战士!”
寇海两眼一翻,差点晕过去。

黑皮不行了,蹲到墙根捂着肚子边笑边咳嗽,樊疏桐瞪着常英也好半天接不上气儿,他没想到他平日训导鬼崽子们的话全被这丫头记下来了,他骑虎难下,哭笑不得地说:“可是英子,我已经有压寨夫人了呀,土匪只能有一个压寨夫人,你说怎么办呢?”
“不行!我才是你的压寨夫人,你把二毛给退了!我要我哥把我许配给你,我不要你的聘礼,我白给你当压寨夫人……”常英跺着脚,又要哭了。
寇海拖着妹妹就往家里走,“赶紧回家吃饼干去,妈妈又买了好多饼干……”常英不依,又踢又踹,被哥哥拖回家后哭闹了很久都不歇停,她从来没那么伤心过,她其实并不是很清楚她为什么那么伤心,她就觉得士林哥哥如果娶二毛做压寨夫人她会很难受,就像心爱的玩具被人平白无故夺了去一样,她非常绝望和愤怒。而且特别是在明知二毛比她模样好看这个事实上,更让她视二毛为第一冤大头,偏偏二毛也不是个善茬,个性泼辣,两小姑娘不仅经常掐,还动不动就打架,经常被老师要求家长到学校领人,寇振洲极宠常英,领回家也舍不得打骂,只跟二毛她爹朴远琨抱怨说,“这两丫头,天生的冤家。”
在大院里,男孩子们结伴闹腾,女孩子们不会大张旗鼓地闹腾,但是会“拉帮结派”,常英和二毛各自都有自己的死党,平日在大院碰上是互不理睬的,到了学校也是势不两立,那时候的常英没有什么远大志向,她的志向就是打败二毛,取代二毛的压寨夫人地位。此后在漫长的青春成长岁月里,嫁给樊疏桐成为常英的终极理想和目标,为了实现这一目标,她毅然背井离乡北上读警校,因为她觉得当警察很威风,只有让自己足够威风才能配得上同样威风的樊疏桐。
然而,世事翻云覆雨,樊疏桐身边的女子换了一拨又一拨,从来就没有她的份,特别是他对朝夕不可思议的痴情让常英从伤心到绝望最后终于心如死灰,她这一世的爱情还没来得及绽放就凋零。
她为他拼命准备了这么多年,到头来不但没有靠近他,反而与他越走越远,她什么都不敢希冀了,越希冀越卑微。
现在,她躺在产床上,意识浑噩,脑子里浮上来沉下去的面孔始终是樊疏桐,忽而是他青春年少时的无恶不作,忽而是他成年后的玩世不恭,无休无止,让她愈发绝望到想哭。她都跟别人生孩子了,她还是想着他,这是多么悲哀的一件事!
因为要顾及胎儿的安全,孕妇一般都不会被全麻,听觉和意识还是有的,常英就很清楚地听到有轻微的金属碰撞声,还有呼吸机发出的咕咕声,以及心电图等仪器的滴滴声,间或有医生们的说话声。
大约过了二十来分钟,随着“哇”的一声,常英好似听到了啼哭声。清脆响亮,震耳欲聋。沉寂的手术室顿时喧闹起来。
她模模糊糊睁开眼睛,护士将一个满脸褶皱的小孩儿递给她看,“恭喜你,是个儿子,很健康。”
那孩子有着浓密乌黑的头发,眉眼看不大清楚,但是那样子像是非常倔强,闭着眼睛大哭,拼命划动手脚,不知道是因为恐惧还是在抗争。
这是她的孩子啊!
常英顿时溢出满眶的泪,虽然动弹不得,可是她的感知已经被这哭声唤回了大半,她看着护士将孩子抱到旁边的一个台子上称体重、清理、打包,终于确认她真的已经做了妈妈,他是她的血肉筑成,小小的身躯内流淌着他爸爸的血液,而现在已经是她生命的一部分,从今以后她不再是孤单的了。
她无比感激手术室外等候的那个男人,是他给了她第二次生命,也给了这个孩子生命,若不是他,她惨淡的人生不会如此激荡而充满生机。
一切,因了这个孩子。
寇海将朝夕从医院送回家时,已是晚上七点多。朝夕在法庭晕倒后,被寇海和连波送到附近医院急救,身体并无大碍,就是情绪失控得厉害,后来医生不得不给她注射了镇定剂才让她安静下来。下午,寇海在另一家医院看完刚生完孩子的妹妹常英,又马不停蹄地赶到这边,接朝夕和连波回大院。
连波出院后也回了大院,是朝夕要他回来的。
“爸不在了,这个家不能就这么散了,我们在这里等士林吧,不管发生过什么,我们始终是一家人,这里就是我们的家。”
这番话深深感动了连波。
搬回大院后,沉寂的屋子慢慢显出了些生气,虽然只有三个人吃饭,但珍姨每天都会做很多菜,摆碗筷时也会多摆两份,一份是给已经去世的樊世荣,一份是给樊疏桐留着的,珍姨说,“得给他留,万一他突然回来得有饭吃。”
于是空荡荡的餐厅里,总有这样一番景象,长长的餐桌边摆着五把椅子,坐着三个人,每个人都埋头吃饭,并不交流。
但大家都会下意识地时不时地看向那两个正对着门口的空位,仿佛他们真的会随时进来,拉开椅子坐下就吃似的。
樊世荣的空位子就在珍姨的旁边,珍姨会不时往那碗里夹菜,还会自言自语,“老樊,这是你爱吃的糖醋鱼,你最爱吃的。”
然后珍姨继续埋头扒饭,再寻常不过的神情。
好似樊世荣还活着。
而餐桌这边,连波的旁边坐着朝夕,连波也会给她夹菜,“多吃点,你太瘦了。”语气也再自然不过,好似他们从未分手,仍然是天底下最最平常的夫妻。朝夕开始会客气地说声“谢谢”,后来也就随他去了,但她的身边就留着樊疏桐的空位,她也会不时给那个碗里夹菜,却并不说话。
第一顿饭,连波见此情景,哽咽着几乎吃不下去。后来朝夕告诉他,“没事,习惯了就好,我们本来就是一家人,一个都不能少。”
是啊,一个都不能少。
好像他们又回到了过去,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饭。樊世荣还是那个暴脾气,总是借着吃饭的机会训斥樊疏桐,有时樊疏桐会顶嘴,闹得凶的时候,老爷子掀桌子的事常有,那个时候他们都只觉这日子简直没法过了,可是现在他们都知道,那样的日子竟是如此美好,美好得一想起来心底就会隐隐作痛,因为那样的美好,失却了就再也回不来。他们都回不到过去了,永远都回不去了。
朝夕因为药物的作用,一直意识不清,几个人手忙脚乱地安顿朝夕睡下后,珍姨去打热水给朝夕抹身子,连波送寇海到门口。
“英子生了吧?男孩还是女孩?”连波问寇海。
“男孩,长得可英俊了。”寇海似乎想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声音反倒哽咽了,“英子问起开庭的事,我没敢跟她说实话。”
“先别说,她刚生完孩子,身体很虚弱。”
“嗯。”寇海仰起面孔,努力抑制眼中的泪水溢出来,“朝夕就交给你了,士林的案子我跟黑皮他们会继续跑,你放心,就是拼了这把命我也要将他捞出来。”
门口的风很大,连波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冷,瑟瑟地发抖,看着寇海说:“需要钱跟我说,多少都不是问题,哪怕倾家荡产我也要我哥出来。”
“可能是需要些钱,很多关系要去打通,唉,只是怕有些地方用钱都打不通。”寇海点燃一根烟,狠狠抽了一口,非常懊丧。
“我明天先打五十万到你账上。”连波顿了顿,又补充,“美元。”
寇海吓一跳:“你哪那么多钱?”
“你忘了,我继承了我叔叔的遗产,前年我跟何夕年合作,将我叔叔的连锁饭店交由何夕年帮忙打理,我不负责经营,但每年都有分红。”
“天哪,你不说我还真忘了这事,主要是你这人太低调了,有这么多钱还上班,生活俭朴,一点也不显摆。”
连波长吁一口气:“因为我知道钱财这东西可以改变生活,却并不能赐予人幸福,身外之物对于我这种没有什么追求的人来说,多了,反而是个负担。”
寇海好奇地试探:“那你有多少钱啊?”
连波转过脸看着他,反问:“这城里最有钱的人是谁?”
“何夕年啊,谁不知道他是聿市首富?”
“第二有钱的就是我。”
“……”
“你怎么看?”何夕年问阮丘雄。
阮丘雄深吸一口气,无力地仰靠在沙发靠背上,望着天花板耀眼的水晶吊灯,只觉六神无主,“量刑重了吧。”他不知道这时候该怎么说,“我以为最严厉不过是判个十几年的有期徒刑,到时候再办个保外就医……”
何夕年道:“你把事情想简单了。”
这是在何夕年位于云雾山脚下的私宅,平日他深居简出,除了到山庄打打球,很少有公开的社交活动,公司他也很少去,每周打个转就不错了,所以集团公司很多员工都没有见过何夕年本人,即便是一些重要的庆典活动,他也鲜有露面。这么多年了,他的低调一点也没改。除了亲友和极少个挚交,他很少与人往来,似乎将自己隔绝在尘世之外,有人问过他,寂寞吗?他回答,习惯了。
是的,习惯了。
习惯了在独处的角落安静地生活,安静地思考,安静地遗忘,亦安静地想念。至于要思考什么,遗忘谁和想念谁,反而不重要了,他要的只是一种状态,一种可以让自己彻底沉静下来的状态。
平常他是极少邀朋友到家里来的,就是生日,也是一个人静静地过。阮丘雄倒是每次来聿市都会过来看下他,有时是不请自到,有时是何夕年邀他。这次据阮丘雄自己说是来聿市来谈比生意,何夕年于是特意打电话叫他过来,问他对于樊疏桐案子的看法。
阮丘雄显得很沉默,何夕年完全看不出他的态度。不过还是感觉得出来,阮丘雄还是很在意这件案子的,他是出了名的大忙人,赶在开庭前来聿市应该不是他所说的只是来谈笔生意,阮丘雄很为难,何夕年不是不知道。
“怎么会判这么重呢?”阮丘雄对于判决结果确实很意外。
“这回正赶上严打,坊间对这件案子议论很多,引起了上面的重视,判处死刑,大约是给公众一个交代吧,樊疏桐这回撞枪口上了。”何夕年皱着眉头说。
“那樊疏桐到底有没有杀人?”
“我问过老四,说是案情很复杂,有疑点,但还是洗脱不了杀人的罪名,所有的证据都对樊疏桐不利。”
阮丘雄又陷入沉默。
“你打算怎么办?”何夕年沉不住气了,“真愿意看着他去死?阿雄,我想你应该不是这样的人,他到底是你的兄弟。”
阮丘雄掏出烟盒,点燃一根烟,慢吞吞地说:“你以为我不愿意救他?来聿市前我都跟我老爷子说了这事,他说他也很为难,因为你知道的,我家老爷子原则性很强,只要不触犯他的原则,什么都好说。可杀人这事……唉,这回真是难倒我了,老爷子他说出不了这个面,我表叔在上海犯的事已经惊动了北京,现在方方面面的人都在看着咱家呢,一不小心就人抓住把柄,到时候我们整个家族都完了……”
“有这么严重?”
“可能比这还严重,我已经听到风声,老爷子怕是要退了,我表叔的事只是个导火线。”阮丘雄长长地吐出一口烟,看着手中的烟头,“这世道就是这样,你在台上打个喷嚏都能震半边天,你走下坡路了,马上就有人见风使舵,这个圈子从来不乏趋炎附势之辈,哪里来的真朋友。”说着叹口气,“我明天去看看他吧。” 

寂静的夜里,仿佛一切已沉睡。只有冰冷的黑暗真实地存在着,仿佛海水,一点点地漫上来,漫上来,最后将他整个地吞噬。
那黑暗像是一个逼仄狭隘的隧道,寂静无声,透着森森的寒气。听说人无论出生或者死亡,都要经过这样个隧道,或通向地狱,或通向天堂,抑或通向人间。樊疏桐觉得,他现在就站在这样一个通道口,前面黑洞洞的,无边无际,无声无息,那里将是他最终的去处。至于是天堂还是地狱,他并不愿意去想。
这个夜晚跟往常有所不同,这是他自宣判后从看守所押来监狱的头一个晚上,虽然之前在看守所已经待了半年多,实质上跟坐牢无异,不过本质上还是有区别的,在看守所他是嫌犯,来了监狱他就是名副其实的犯人,而且还是死刑犯。
值得一提的是,无论在看守所还是在监狱,对于他这样犯下人命的重案犯人,其“待遇”并不差,至少不会像那些新案犯一样,一进来就要先挨个狠揍。相反,进看守所时,同室的嫌犯会首先问他犯了什么事被关进来,如果只是小偷小摸,或者诈骗等等,那就不得了,牢头会将你打个半死,其他嫌犯会变着法儿作践你,像什么点天灯、吃大便还算是小儿科,把人整残整死的事常有。
但若像是樊疏桐这样的人命案,进来牢头一问明事由,那些人立马闪边上去了,谁也不会来招惹他,因为敢杀人的都是亡命之徒,横竖是要死,所以什么都不怕,这类人在看守所或监牢里反而被人“敬让”三分,包括牢头在内,再穷凶极恶,都不会没事去招惹死刑犯,明摆着是惹不得也惹不起的。
在监狱里,死刑犯与其他普通犯人的区别是,死刑犯是被单独关押的,戒备森严,出去放风脚上都戴着沉重的铁镣,走路时发出哗啦啦的声音。所以在监狱里,只要看见脚上戴着粗铁镣的,犯人们都会绕开,谁也不会主动上前搭话,都只远远地看着,目光里有同情,有畏惧,也有庆幸,庆幸自己哪怕把牢底坐穿至少还能活命,一旦被戴上脚镣那就得挨枪子儿啊,没得回头路走了。
樊疏桐从被宣判那一刻开始就知道,他没得回头路走了,他的人生已经到此为止,悔不该当初也好,不甘心也好,舍不得也好,都只能这样
只是人越到临终,脑子里越是不得片刻安宁,在这样一个夜晚,总是会回想过去的很多事,想着想着,眼泪就下来了。
他想起第一次见朝夕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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