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极寒的冬天早晨。雾气弥漫的街道传来清洁工清扫落叶和垃圾的声音。声音传来的那个方向。一只小狗身后拖着车一样的东西。艰难地跟在清洁工身后上坡、下坎……
莫非是清洁工用小狗来架车拖垃圾？这也太残忍了吧！亏她想得出来、做得出来！
我有些反感。有些好奇。走近那个清洁工和她的狗。却让我的心疼痛了起来。
这是一只完全残废了的小狗。干枯的双腿和扭曲的后半身被捆绑在用钢筋焊接起来的轮椅之上。由于只能靠前腿来长久地牵引和支撑。小狗的前腿特别的粗壮。不管是异性表示友好跑来舔舔它的嘴。还是同性在它面前呲牙咧齿地表示愤怒和鄙夷。它的眼神里都透出一种淡定。一种无谓。
“这狗。怎么了？”
“被出租车扎的。”听出我的关切之音。清洁工附在我耳边小声说。
那天早晨。小狗往常一样跟着主人来扫街。一张急着抢客、载客、赚钱的出租车急驰过来。从小狗身上就直扎了过去。血。就像倒墨汁一样从小狗身下淌了出来。连续的痛叫声中。小狗用两只前脚艰难地撑起正在流血正在瘫痪已经不听使唤的后半身。两眼惊恐地看着从自己身上流出来的热血慢慢地浸泡着自己的身子。茫然地望着这条熟悉的街道。茫然和惊恐的眼神透出这样一种信息：从今往后。我不再是一只健全美丽逗人喜欢的狗狗了。主人会不会不管我。甚至将我遗弃？
活着。生命还有意义？路途还有鲜花？时运还有掌声？
不就是一条狗么？都成这样了。还企望什么意义？还奢求什么鲜花？还蒙昧什么掌声？
毕竟。与横冲直撞的出租车司机相比。清洁工太弱小了。看着满脸胡茬无动于衷地坐在生命血泊之上的那个人。清洁工想上去理论。但她没有理论；准确的说。她不敢去理论。她怕突然有一天。这样的血也从自己的身体里流出来。这样的厄运也降临到自己的身上……待出租车离开。清洁工脱下洁白的衬衫兜裹着小狗。默默地抱着它回家。像在筲箕里压豆腐。殷热的血即刻渍透了衬衫。一滴一滴地从清洁工的身前溅落下来。接着在她身后的路上打印出一串长长的红色省略号。省略号的一头连接着清洁工的家。一头连接着她负责清扫的那条街……半个多月后。清洁工找来四只轴承滑轮。用钢筋焊接了一张特制的轮椅。将小狗瘫痪了的后半身和蔫瘪了的两只后腿绑在轮椅之上。一次一次地教小狗拖着轮椅练习爬行。
不弃不离。无数次的失败之后。小狗终于能够拖着沉甸甸的轮椅滑行了。小狗和她的主人终于又能不离不弃地来扫街了。
不知什么缘由。每一次路遇。我都要对这一生命奇迹长久地驻足。长久地瞩目。甚至心生敬仰。以及说是对狗的敬仰。不如说是对人的敬仰、对弱小生命的敬畏。我敬畏一切弱小而坚强的生命。我更敬仰支撑这生命的力量。这力量是无形的。像催开荷花的那一池柔水。像温暖身上的那一层薄棉。像暖心窝子的那一声慰藉。无形而柔软。却是生命可以托付的脊梁。
我的目光常常停留在那个清洁工和她的狗身上。感情常常倾向于那些弱小无助的生命。我偏执地认为：那些弱小的生命曾经美丽。或即将变得美丽。
也许生活在弱小的时间越久。空间就越小的原因。弱小的生命重重叠叠反反复复地来到我的面前：我常常看见蝴蝶或蜜蜂被从蛛网里解救。我常常看见落渠的狗被营救上岸。我常常看见冻在路上的蜜蜂被捧在手心里哈醒。我常常看见那些乞讨的碗碟里堆满碎币……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美。但我却深深相信：弱小的生命比起强大的生命更能展现出生命的本质与美丽。那些刚从生命颠峰骤然滑落的生命。那些刚以蹒跚走来的脚步。甚至那些已经凋零成敝了的花……我无缘它们美丽时的美丽。也许我也无缘它们即将的美丽。但它们今天在我面前落魄了。狼狈了。甚至即将逝去。而蓦然间。上苍就将这落魄这狼狈降临到我眼前。让我无法回避地撞上了。
无可回避地撞上生命在我面前骤然滑落。我怎不黯然泪下？
也许是自己正处于弱小生命里的弱小心态。但我却那么相信：文学是弱者的文学；文学的美。其实就是弱者的美：我认为窦娥因冤而美丽。黛玉因病孱而美丽。一百单八将因各有冤情而美丽。神通广大的孙悟空因遇到无奈而美丽；同样。我也认为孔子因不能士而美丽。屈原因不被赏识而美丽。唐人张继因名落孙山而美丽。陶渊明因不为五斗米折腰而美丽。曹雪芹因没有酒钱而美丽；同样的同样。我还认为语言因文学而美丽。意境因诗而美丽。情节因跌宕而美丽。人物因波折而美丽。生活中。这样的美丽无处不在：维纳斯因断臂而美丽。张海迪因轮椅而美丽。吴斌因雷锋而美丽……一句话。文学因生活中的弱小而更加美丽。
我始终认为：这是滋生弱小生命的厚土。这是孳生爱心的国度。这是以爱心来衡量美质的国家。爱的高度就是美的高度。
我这样偏执于弱小：因为。并非所有的弱小都能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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