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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意孤行,子时是几点 前途未卜,还是回家吧星期天文学·金特


更新日期:2023-12-20 00:40:24来源:网络点击:980018
一意孤行,前途未卜,还是回家吧|星期天文学·金特

周五好,这里是「星期天文学」。也许有读者还记得这个名字,它初创于2016年,是凤凰网读书最早的文学专栏之一。这几年,我们与网络环境相伴共生,有感于其自由开放,也意识到文字载体的不易,和文学共同体的珍稀。

接下来的日子里,「星期天文学」将以一种“细水长流”的方式,为纯文学爱好者设宴。这里推荐的小说家,年轻而富有才华,是新文学的旗手,他们持续而毫不功利的写作,值得我们多花一点时间,也补缀、延展了我们的时间。

「星期天文学」第28辑,嘉宾是青年作家金特。《冷水坑》是金特第一本正式出版的小说集,在此之前,他已经写了快二十年的小说,那是一段漫长的、漆黑无望的路程,贫穷、疾病侵扰他的生活,很长一段时间,他只能靠找朋友借钱、借网贷维持生计。金特出生于东北,10岁便去了广东,他是在写作的过程中渐渐找到回了自己的东北特质。

下文选自书中的第一篇小说《冷水坑》,以一个矿工之子的视角,书写东北一个村子里的冲突与暴力,其语言暴烈、粗粝、急促,在现实问题的书写中,又混杂着民间鬼神、阴阳两界,仿佛一首底噪过大的重金属摇滚乐。

金特,1982年出生于东北,在广东长大,长期生活于广州和沈阳。作品有短篇小说《冷水坑》《暴风雪》《西伯利亚》等,长篇小说《冬民》和《罪与爱》。他是Manchufeierzi乐队和44剧场的成员。

金特,1982年出生于东北,在广东长大,长期生活于广州和沈阳。作品有短篇小说《冷水坑》《暴风雪》《西伯利亚》等,长篇小说《冬民》和《罪与爱》。他是Manchufeierzi乐队和44剧场的成员。

冷水坑(节选)

段铁马贯上蛤蟆山,一直冲到山梁子。左边是矿区,大吊灯直晃眼睛,影影绰绰的,能听见狗叫,还有一伙子人吵吵。右边是冷水坑家属区,一大片窝棚。卖了二十多年命,矿局没给冷水坑人盖砖瓦房。那地方没名儿,是老冷水坑人来了之后,才叫冷水坑的。冷水坑人从冷水坑来,在老家冷水坑,他们叫自己龙虎沟人,大沟里有片冷杉林,林子里有个大水坑,叫冷水坑。爷俩有一点相同——对过去的事儿没兴趣。反正有一拨龙虎沟人出来做矿工,至于为什么在外面叫冷水坑人,段铁马不清楚,也懒得问。那窝棚啊,有点儿光,看得段铁马心凉。哎,这日子啊,什么时候是个头啊!段铁马点了根玉溪,野风一灌心窝子,眼泪出来了。不到两口烟,段铁马开始号。但他留了个心眼儿:假如悲怜冷水坑人能解决自己的心结,也算是一件好事儿。

蛤蟆山有仨胡子(土匪),在梁子那儿猫着呢,听见有人唱哭活:“老天哪,我咋这么憋屈啊……”三个人直乐,想着等段铁马到跟前了,就捎带脚把他劫了。因为大路塌了,汽车只能走这条山路,他们是专劫货车的。段铁马很配合,主动跪地上,俩手背到后脑勺,让他们翻兜。就十三块钱,还有俩钢镚儿。有个小子用电棒子晃他:“知道为啥敢劫你不?”段铁马问他:“您有枪啊?”那小子说:“枪,当然有,冬洲进的货,还能买老毛货呢……知道为啥劫你不?”段铁马说:“不会拿我试枪吧?”后面有个小子,把斧头扔地上,让段铁马看:“做人哪,得懂一个道理,有——事——慢——慢——谈。打劫嘛,彼此和气,因为是缘分,说不定还能落个交情。看见你带个斧子,哎,我得说你几句,这玩意儿不是好东西。因为吓唬不住人,你说我砍你吧,太残忍了;不砍你吧,又镇不住你。”第三个小子把车踹了,自己还吓一跳,嘀嘀咕咕的又踹了一顿。段铁马说:“把车收拾了,等会儿我咋走啊?”拿电棒的小子问:“知道为啥劫你不?”段铁马说:“知道,还是,不知道啊?”第二个小子蹲对面,劝他:“哪怕带根杨木棒子呢,也比这玩意儿强,对不?用棒子敢下手,因为知道削不死人。你砍过人没?”段铁马说:“没有,就用棒子干过仗。”第三个小子好像缺心眼儿,当啷来一句:“要不一枪爆头得了?”段铁马想回头看一眼——他担心被人从后脑勺开枪。拿电棒那小子急眼了:“别他妈回头,不该看的别看,一枪干死你,你死就死了,知道不?杀个人不算事儿。”第二个小子挠挠太阳穴,还扭扭脖子,不言语。他真动了杀心,段铁马在心里说,那俩在吓唬人。段铁马暗中分析,拿电棒那小子气最冲,但他没有杀心,所以一旦开火,第一枪肯定打不准。蹲着的小子犯了致命错误,他把斧子扔段铁马右手边了,他和段铁马的距离刚好够被砍脖子。踹车那小子有傻胆儿,但肯定手忙脚乱。我现在要做的,是保持所有人原地不动。段铁马打定主意,说:“我不看,对不起,不看了……我那车,要不您再踹踹?听个响儿也好……眼前这位大哥,我能感觉出来,您想收拾我。”那人乐了,说:“对啊,无缘无故地想收拾一个无缘无故的人,这种心情,你能理解不?”段铁马不吱声,见他要起身,赶紧搭话:“大哥,大哥,二月二矿难我爸逃过一劫,没死成,我当时也是这种心情。心情嘛,有心有情,对不对?因为动了心,才会生起个情。什么样的心,就用什么样的情。那次矿难,巨公山整个塌了,在我心里,您知道咋想的吗?公——正。天灾抵人祸,谁死谁活,只能认命。今晚被您干死,我有个请求,请您保持这种无缘无故的情,公公正正地一枪崩了我,但凡落了因果,我就死不瞑目,你心里也不得劲儿。”那小子点点头,刚要起身,斧子已经切进颧骨了。段铁马从骨头里拔出斧头,顺手劈中电棒小子的右脚,再一回手,砍上第三个小子的肩膀头。段铁马特别冷静,先照第三个小子的脸一顿踹——他心里有谱,不会把人弄死。再走回来,捡起电棒子,那小子正捂着脚号呢,正好被电棒削嘴巴上,段铁马数着数,一、二、三、四,再来一下,五。然后又削他的脑瓜盖子,那块骨头最硬。见旁边那小子捂着脸已经跑出挺远了,段铁马才停手,摸出那把枪,握着斧子去追人。没追几步,他把枪撇了——是塑料玩具。

《钢的琴》

《钢的琴》

一时半会儿撵不上,段铁马追红眼了。他心里还能打算盘,和派出所交涉啊,怕被报复啊,这事儿指定不算正当防卫,警察肯定得抓人,能判十年以上。哎,十年以后的事儿,十年后再说吧。俩人一前一后钻进黑松林。段铁马心想,这回好玩了,可心里又对这个念头不放心。血灌到脑门子里,太阳穴啪啪地响,非要砍死被自己砍伤的人,好像中了邪魔,根本控制不住自己,段铁马心里直翻个儿:难道我在奔绝路?这感觉真好使,他当场刹住了,可心里那股难受劲儿过不去,明知前面是死路,但被鬼催着往前走。被劫的时候,矿灯丢了,黑松林里没一点儿光亮,只能凭直觉往右边走。一根根地踩树枝子,松油子味儿直糊嗓子,段铁马心里没底,但这颗心的外面,冥冥中被一股劲儿拖着走。也就是说,我现在有两颗心。段铁马一琢磨,这个理儿还可以这样归拢:我,段铁马,除了吃喝拉撒睡的心之外,还有颗沾神惹鬼的大心。不,还不够大,还不能参天悟地。想到天和地,他突然愣住了:自己心里有疙瘩。接着又是一愣:要是再解不开,我就去死,和他(段老六)够够的了。一个念头,有二十年的憋屈,他没走出三步呢,突然被个东西吓踹巴了:一个吊死的人。心里一激灵,段铁马悟了:我心里有怨啊,是出生时留下的。紧接着,心里二十几年的大山,轰的一声塌了,他哭天喊地一把抱住死人,在人家背上呜呜哭:“不该啊,不该啊……”等把人放下来,发现是个老头儿,段铁马心有感触,像看见了几十年后的自己,又开始号。老头儿破衣烂衫的,裤子上有屎有尿,棉窝鞋都开缝儿了,戴着解放帽。翻翻棉衣兜,翻出一沓纸,段铁马用打火机照亮,老头儿脸煞青煞青的,纸上有两列字:本人徐敬德,原下浑酒挖煤工,自感年岁已高,且身患绝症,不想拖累儿女,特自绝于此,与他人无关。徐敬德。还按了手印。段铁马觉着脸皮在骨头上拧巴,眉心往上揪,嘴巴子也咧开了,他在心里看见自己这副哭相,就生起一股大悲和大怒。悲,就搁眼前,脚底下的大矿区。怒呢,不知为何。他把嗓子号干了,就一声不吭地堆着,感觉自己万念俱灰,因为应该如此。野风轰隆隆直灌耳朵孔,仔细听,好像千军万马在打仗,一个毁灭中的浩瀚世界。一切皆不可信,都该被摧毁,怎么能为它们卖命呢?老人家您想不通这个理儿,辛苦一辈子,落着啥了啊?段铁马把老人归拢归拢,磕了三个头,起身继续走。他的路不好走,大松木杆子没边没沿,心也没着落了。走了一根烟的工夫,段铁马碰见个坟圈子,一人多高,全是荒草。再往里走,就是坟场了,段铁马心里说,这路走对了。又走了几步,有个女人接话了:“你还要往里走啊?”说完了,嗓子眼儿开始捣鼓气儿。段铁马接茬:“今晚必须过河。”女人说:“一意孤行,前途未卜,还是回家吧。”段铁马边说边绕坟圈子找人:“怎么着?一路上,人啊鬼啊,都劝我别走这条路,我不走这条路,能走哪条路?再说,不在于有没有路,在于你走不走。像你这种冤鬼,永世不得超生,除了蹲坟头,还能去哪儿啊?”能看见女人后身了,一身白,披腰黑发,躲着段铁马,俩人围着坟圈子绕圈。女人说:“不要和我做比较,生前我可是个明白人,绝对和你不一样。”段铁马乐了:“活着的时候,敢说自己是个明白人,说明当时你离死不远了吧。”女人说:“你还活着,我已经死了,知道这意味着啥吗?意味着你心里想不通的事儿,正是我的切身感受。没错,我是咽气了,但不意味着我命该如此,因为我能咽下那口气,所以赶在小鬼收我之前,提前把气咽了。活着让我烦呢,何必呀,何必追着我不放?”段铁马说:“那你别跑呀!”女人说:“你有杀气,因为心里有伤,血气焦躁,注定一生虚妄。”她这样说,段铁马听了发乐,劝女人停下来。女人停住了,背对活人号啕大哭。段铁马就说:“听你这哭声儿,倒挺像个活人。咋死的?”女人还是哭,问他:“如果我问你是咋活着的,你肯定没法儿回答,同样啊,我也没法儿回答你我是怎么死的。生,对活着的人是谜;死,对鬼也是个谜。”段铁马挠挠鼻梁,问她:“我做人挺不自重,特别固执,很过分,是吗?”女人说:“丧心病狂不一定全是坏事儿,所谓心有猛虎,穿云破雾,有可能抓住一线生机。雄心壮志的枭雄无不如此,我不想评价你,因为没有把握。还有个事儿,请你别追问我是谁,生前如何,没必要在这儿提起呢,你说对吗?”段铁马说:“你说我虚妄,彻底把我激怒了。知道吗?我讨厌所有文绉绉的词,还有,一个野鬼没资格评论别人,因为除了你自己,你对外界没有反应。”女人好像在回头,咔咔转了半圈,正脸还是头发,她说:“求你了,不要议论我,文字没法儿说出鬼和人的区别,鬼不知道‘我’的意思,它只有冷冰冰的悲凉。想看鬼的脸吗?”段铁马一步到她跟前,呼的一声,撩起头发,就看见两个白窟窿,里面闪着青光。段铁马把头发放下,用斧子刮刮胡楂儿,问她:“我爸是枭雄吗?”女人不吱声了,也不动活儿。僵持了好一会儿,她被悲伤淹没了。段铁马也为之动容。她想拥抱他,好像他是她的孩子。段铁马“啊”了一声,差点儿跪在地上,但他一把抓住女鬼的喉咙,肝肠寸断地喊:“你是谁,想怎样?”女鬼很伤心,不停地哭,劝段铁马:“孩子,回家去吧,好吗?”段铁马又“啊”了一声,把女人甩到坟圈上,按住她后脖颈那儿。他把膀子整个举起来,斧头指着星星,微微打晃儿。这个姿势照亮他的心,段铁马明白了:我生无所恋,就靠这个姿态苟活于世呀。斧头斩下鬼头,段铁马抓着她的头发,往坟圈地里冲。野风哭丧,闻声厌世。感觉心口窝着一坨臭泥,段铁马扶住一棵百年老松,开始吐。酸臭味儿往上一飘,树顶有人不乐意了:“你觉得不怕鬼神,就哪旮旯都能撒野?”段铁马听声认人,是陈亮。一抬头的工夫,陈亮已经飞进大坟圈中央了,那里站着成群的黑影,齐刷刷的,比夜还黑,比树干还密。段铁马擦擦嘴巴子,不慌不忙,在地上跪好:“铁马特来借道的,望请允许。”等了老长时间,有个黑影开口了:“你是不敬鬼神的人,凭啥放你过去?”陈亮帮茬子:“就是就是,看你手里拎着啥呢?”段铁马认出了黑影,生前是冷水坑老挖煤工,段老六最铁的哥们儿之一,死于二月二矿难的郎德云。段铁马说:“郎叔,对面无鬼神,不管是人是鬼,皆由天造,所以我不怕你们。不怕,不代表不敬。”郎叔说:“你爸了解我,平时不爱多说话,那是因为平常的时候,日子有根有据,何必言辞凿凿呢?现在,我已不再是人,但能用逻辑推理通晓做人时的用意。就你刚才的话,生前我会怒不可遏,因为根本不是敬和怕的问题,是你没有耐心,把眼跟前的事儿搅和乱套,难道对你有好处?”陈亮帮腔:“对你有好处吗?”段铁马骨碌骨碌眼珠,说:“您跟我说做人,那好,请问郎叔,在您还是人的时候,想通过这个问题吗?在我印象里,您一直是苦大仇深的样儿,心里边对活着没谱吧?你们老哥儿五个,我看哪,就数您最窝囊了。”郎叔说:“别和我说生前如何了,清冷于心,我现在很好。”段铁马追住不放,说:“很好?生前解不开的心结,别想一死报君王,没那个道理,因为啥呢?郎叔,因为鬼没有神通。”密密麻麻的黑影轰隆一声,听着像赞同。郎叔不吱声。陈亮问他:“叔,你已经没心了,咋又愁了?”郎叔说:“因为他的话没错,所以我无言以对。我现在是鬼,能看穿活人说假话,可对真话就没法儿反驳了,因为这是人的能力。”陈亮一个劲儿抖搂,摇头晃脑,时不时想蹿过来和段铁马干仗。他后面有条黑影开口了,还挺冲:“啊嘿,行啊小子,你对活人抠抠搜搜不搭不理的,对死人可不依不饶啊。世道变了呀,现在的年轻人啊,对看得见的东西一点儿不上心,越活越绝户气,闻着,嗯,有股鬼味儿。”段铁马回他一句狠话:“二月二,龙抬头,顶塌了巨公山。张琦叔,您已经流落荒野,变成孤魂野鬼了,还相信有龙接您升天吗?”张琦可劲儿大笑,骂他:“臭不要脸的瘪犊子,你相信鬼上身吗?”段铁马轻描淡写地说:“信呀。”张琦说:“你爸就不信,因为他心里没鬼,所以他怕鬼。你信鬼,说明你心里有鬼,所以你不怕鬼,否则大伙儿不拦你的道。鬼是啥玩意儿,和你说不着。”段铁马说:“我爸,是一意孤行的人。他的心哪,就像雷管,净做些挖地三尺、斩尽杀绝的事儿,能落着好吗?我看不能。你们这代老矿工,是啥德行,我看在眼里呢。你说得不错,世道变了,变成啥样了呢?张琦叔,变得不需要龙了。”张琦说:“啊——呸!在地驭虎颈,上天拽龙鳞;有虎添翼,我骏四方;有龙升天,我心大野。这颗心有多大,大到死得其所。老龙虎沟人骨子里都有股劲儿,敢拼,敢杀,敢干,就算做了鬼心也无憾。”段铁马说:“您呀,不是当侄儿的说您,嘚嘚瑟瑟一辈子,把幻想的事儿当真,是您一生失败的原因。您是最不本分的老冷水坑人,您的心呀,再大也是虚妄。因为是暴死,您来不及回神儿,心就灭了。心灭如灯熄,何必还要热乎乎地折腾呢?”张琦笑他:“你一个天生反骨的逆子,哪里知道生死大义。生有所执,死有所恋。生是张琦,死亦张琦。生和死,一回事儿。”段铁马是这样回答的,他说:“我看哪,生死相续的是假象,因为您老是和自己较劲儿,死活不承认自己一辈子不得安生。您心底最大的念想,就是想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哎,是不是张琦,有啥所谓,放下吧。”张琦丢了一句“宵小之徒,懂个屁”,就不吱声了。第三个黑影在张琦左边,慢悠悠地清了清嗓儿。段铁马说:“廖淑华,老廖叔,您想和我掰扯生死大义吗?”廖叔嗓子齁着了,说:“哎,就算死了,啥感觉也没有,可点儿一到,还是想吃正痛片儿。铁马,能告诉叔几点了吗?”段铁马说:“不用看了,半夜十二点半,您该起来撒泡尿,嚼颗白菜心儿,喝盅老白干,然后咽两片正痛片儿。我爸给您烧了一百块钱的正痛片儿呢,够您吃了。”廖叔说:“孩子,告诉你爸,我没死利索。”陈亮当啷来一句:“就怕他没这个机会了。”段铁马用斧头指着他骂:“陈亮,你个臭不要脸的,活着没人拿你当回事儿,死了可劲儿咋呼,有个屁用。我要和老廖叔说话,你给我闭嘴。”廖叔乐呵呵地说:“铁马,看看你手里。”段铁马打眼一瞅,那颗鬼头变成了树枝子,就把它撇一边去了。廖叔说:“人活着的时候,看到的一切都是假象,这话绝不会错。你刚才说得很对,鬼没有神通。不过呢,有没有神通不是根本问题,因为啥呢?一切都是心的变幻效果。你们为啥只能看到假象?很简单嘛,因为心不在焉。明晃晃的大太阳照着,人肯定会六神无主。要是说我们这群老煤工,苦,肯定是苦。但在苦之中,我们也有别的收获,那就是学会了聚精会神。到啥程度呢?那些煤啊,好像绞煤的不是轴承,是眼睛。”刚说完,整个黑松林又轰隆一阵,很多黑影开口说:“是啊,对啊,是这么回事儿。”段铁马也说:“嗯,没错。”等安静了,廖叔补充道:“其实,也是心。”谁承想,有几个黑影当场哭了:“哎呀,那就是心啊……”廖叔说:“在井里讨生活,孩子,是会上瘾的,原因就在这儿吧。为啥你爸老收拾你,因为他不能接受有个魂不守舍的儿子。大太阳底下,那些乌泱乌泱的人哪,各个魂不守舍。你去过关里的大城市,我说得对不?”段铁马相当正经,告诉他:“魂不守舍嘛,我不敢说。那些人特爱较劲儿,让我害怕。没错,我可怕他们了。特别是女领导,一开会就骂人,被骂的人屁都不敢放。我不理解。一堆人挤一块儿,干坐八小时,把命耗在看不见的东西上,这种日子多憋屈啊。在那种环境里待着,心会憋坏的,心坏了人就不善了。我不待见矿区是真,却相信矿工心善,那是用命换来的呀,靠得住。”有个黑影对他喊:“要是我们还有一双肉手,肯定给你热烈鼓掌。”所有的黑影都呼应,表示赞同。廖叔说:“所以,我有个问题,想听听你的见解。人这一生,该把命交于何处?”段铁马起身,舒口气,说:“心——安——处。”听完此话,廖叔移开一个缝儿,然后所有黑影分两拨,从中间后撤,闪出一条通道。段铁马攥着斧头,一步步走到中间,耳朵根儿嘟嘟响,那是黑影发出的动静。陈亮告诉他:“人有气,鬼有颤。”段铁马循着声儿找到他,用斧子把儿学轴承,钻耳朵,吓唬他:“呜——隆,呜——隆,呜——隆,轰——隆,神犬太子在此。”陈亮嗷一声,飞树上去了。段铁马咧开嘴,像鬼似的笑一阵,却被个黑影把路挡住了。段铁马当场说出他的名字:“就差您没开口了,沈志刚,老沈叔,老冷水坑人里,我爸应该最佩服您的德行了,他总说您有大慈悲心。”老沈叔一愣:“大慈悲心?我生前做好事儿,是为了有好报,别整岔咯,假如我有大慈悲心,现在也不会冤魂不散吧。”段铁马问他:“您有话对我说,是吗?”老沈叔说:“二月二矿难把我的命夺了,一条命啊,能换来啥?另一条命。我死第二天,孙子出生了。可说到心安处,绝不是这个孩子。我不该暴死,我不仅觉着冤,还莫名其妙。我挖了一辈子煤,也把自个儿搭进去了。煤是亿万年前形成的,我把它们挖出来,然后它们被烧掉。二十年过去了,我也被耗干了,最后暴死在井里。哎,土石脆弱,人命无常。悲天悯地根本没用,对吧?因为不是解脱的道儿。我想解脱呀!”段铁马就觉着四周一阵阴风,冰进骨头缝儿里,黑影在周围开始吵吵:“对呀,要解脱呀,困在黑松林不是个事儿呀!”段铁马流下眼泪,却束手无策。旁边是个坟圈子,他就爬上去,召唤整片黑影安静下来。大部分黑影停下来看他,少数几个有的哭,有的骂段铁马:“你一个活人,干吗管我们冤鬼的事儿?”段铁马恨不得有个喇叭,居高临下大喊起来:“就你们想解脱吗?别忘了,你们曾经也是人,人活着咋回事儿,难道你们忘得一干二净了?听——我——说,听——我——说。活人不挡鬼路,但我今天想讲讲。我,段铁马,活了二十几年,没有一天安心过,这他妈的是命。命由天造,你成天抱怨有用吗?拧得过老天爷吗?谁高谁矮,谁丑谁俊,谁生谁灭,那都是有规划的,恶果摊到你头上了,只能说你点儿背。但这是生前话,爷们儿啊,你们已经死了,还有啥放不下的呀?人死两界分,把心收回来,让它安息吧。你们挖了一辈子煤,就想想煤吧,原本是植物,沉积了亿万年变成了煤,然后被挖出来,烧个精光。你们生前聚精会神,现在也要专注想一想,这煤啊,就是你们的心。被轴承钻碎,被烧掉,煤抱怨过吗?老沈叔,您觉得自己不该暴死,可您的命数却是如此呀,假如能认清这一点,有啥怨气咽不下的?连一口气都咽不下,谈何解脱?有成有败,有生有灭,心安处就在这里,能接受自己的命,就是大慈悲心啦。我是肉体凡胎,站坟头上心里不得劲儿,因为我把话说到头了,对活人来说这不是好事儿,因为说过之后,心里空得慌。放过自己吧,我们都一样。”段铁马下了坟圈,一路奔出黑松林。就在林子边,能看见结冰的闪电河了。突然蹿出个黑影,不是鬼,是人。这人一边往冰上蹽,一边脱衣服往树枝子上甩,呜呀呜呀地叫唤。段铁马袅悄儿跟到冰面上,白不呲咧的有几公里长,那小子蹽到几十米开外了。段铁马刚想过对面,就听见那小子哭着喊:“团——结——就——是——胜——利!”连续喊了六次,然后开始号:

东临碣石,以观沧海。水何澹澹,山岛竦峙。

树木丛生,百草丰茂。秋风萧瑟,洪波涌起。

段铁马听入了迷,他喜欢这首诗。那人边诵诗边打跐溜,勾着段铁马跟出十几米远。那人撕心裂肺地朝星星吼,胸腔拱起老高。气一收,唰的没动静了。段铁马还纳闷呢,这人有病吧。刚想到这儿,就听见脚底下咔吧一声,他瞅了一眼启明星,告诉自己:“完蛋操了。”又咔吧一声,闪电河水就灌进肺子里,把段铁马薅进了冰窟窿。

一意孤行,前途未卜,还是回家吧|星期天文学·金特

本文摘选自

一意孤行,前途未卜,还是回家吧|星期天文学·金特

《冷水坑》

作者:金特

出品方:铸刻文化/单读/副本制作

出版社:中译出版社

出版年:2023-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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