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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年报时间 生之害人不浅】[穿越时空] 穿越时空


更新日期:2016-06-03 01:47:28来源:网络点击:339279
第十五章立足
入了八月,天气便渐渐凉下来。各地秋贡到了,殿内鲜果也丰盛起来。
三皇子还不能吃这些东西,但也爱香味。放一只大橙子在他身旁,就能引诱得他翻过身来。小孩子翻身就跟小乌龟似的,手脚慢慢的摆啊摆,你轻轻扶他一下,他忽然就扑棱一下子翻过来了。翻过来时自己也要被吓一跳,胳膊撑在床上肥嘟嘟的趴着,抻了脖子四下里看。你拨弄拨弄橙子,他注意力很快就被吸引过去。吐着泡泡睁大眼睛,瞬也不瞬的望着。
你推给他,他手脚控制得不是那么娴熟,却也要伸手戳戳。摸着无害了,就上嘴啃——自然是啃不动的,顶多留一排口水。
这么傻乎乎的玩法,就能让卢佳音和采白两个乐此不疲的玩一整天。等小皇子睡着了,才觉得腮帮子都笑疼了。
苏秉正闲暇时也爱逗儿子玩。
不过自从恢复了朝会,他闲暇的时候便不多。白日里更少留在寝殿。
西州刺史的人选已定下来,正是华阳的驸马王宗芝。然而王宗芝还没启程赴任,西域就有了新的动向。如今相公们正在商议设置安西都护府。听外边的口风,是为了应对突厥人。苏秉正当下紧要忙的便是这一件。
卢佳音对西域的局势倒不陌生。
人被困在深宫里,心却不能跟着狭窄起来。早些年她读书,最爱的便是山川地理、风物人情。很多地方纵然不能亲至,也该明白天下有多么的广大。西域的书她当然也读——因她好奇追问,苏秉正还曾叫使臣入宫给她讲解西域诸国的风俗和历史。
当年她和苏秉正相处,很少聊起东家长西家短。倒是苏秉正受了哪个朝臣的气,常跟她抱怨。偶尔谈及朝局,她也不曾茫然无知——她确实不避讳朝政,也曾就涉及自身的事给苏秉正上过谏言。只是没什么权力欲而已。
如今有了孩子,更是全心都在孩子身上。听说西域有事,也只在脑子里略过了一过。
反倒是采白问了一句,“不知安西都护府治所在哪里?跟西州近不近?”
卢佳音知道她是在替华阳公主操心,便随口答:“大约就设在西州治内,那里是出入天山的必经之路,可以扼守东进西退的通道。而且物产丰饶,人多地广,前车师国、高昌国都将都城设置在那里。是能建起重镇来的。”
她说完了,便看到采白和甘棠都盯着她,便又笑道,“我脸上有东西?”
甘棠摇了摇头,“只是惊讶,贵人竟连这些都知道。”
卢佳音便道:“碰巧听过那边的事。”
甘棠便看了采白一眼,采白也回过神来,
道:“能相互照应着就好。”又叹了口气,“没想到陛下会舍得让公主去那么苦寒,那么远的地方。”
卢佳音也不介意多说一句,“远固然远,却也未必多么苦寒——有天山水源的滋养,西州是处极富饶的地方。听说瓜果尤其甘甜,吃起来就跟饮蜜一样。在中原是尝不到这么好的东西的。”
她不觉流露出向往的神色,倒是把采白她们逗乐了。行露刚从屋里进,听说到这里,笑着插嘴道,“贵人想吃,日后跟陛下提一句,让他们入贡也不难。”
卢佳音惋惜着摇了摇头,“为一点口舌之欲不值当——”忙又叮嘱她们,“就当没听到,可千万不许提。”
采白笑着应道:“知道了。”甘棠和行露却都沉默下来。一时外间小宫女来催促,甘棠出门去王夕月那里回话。行露沉默了一会儿,勉强笑道,“贵人真是……连话都说得一模一样。”却也没伤神太过,立刻就又微笑起来,“适才瞧见外面有人张望,看着像贵人殿里的葛覃姑姑。”
卢佳音便想起,当年使者跟他说起天山的馈赠,那美景美食与美酒,她也流露出向往来。与甘棠她们之间似乎也有过类似的对话。彼时采白已在苏秉正殿里伺候,想来不知道有过这一段。但听行露说到,估计也品味过来了。此刻又难过起来。
她心里也很不自在,忙对行露道:“我出去看看。”
此刻苏秉正不在寝殿,她出入便也没什么避讳。
过了三重帷帐,再走过回廊,便到前殿。
苏秉正偶尔也在前殿接见些近臣,卢佳音这一次便碰上了。
那人跟着侍中进去,身量高瘦,模样清朗。一对漆黑上扬的剑眉,看着精神奕奕。想来是个新秀,至少卢佳音不记得有这么个人——看着才不过二十五六,便能入乾德殿与天子对答,寻常人难免惶恐。不两股战战已经是好的,而这人眉宇间竟还有自信。不是无知,就是腹中有真才华。
到底是外臣,她不该表露出好奇来。卢佳音也只随意瞧了一眼,便退步回避。
但那人似乎察觉到了她的目光,先还守礼不抬头。然而只眼角扫到,便不由自主望过来。对上了卢佳音的眼睛,便露出又惊又喜又无措的目光来。失措了一阵忙又收敛了垂下头去,要躬身行礼。
卢佳音只抬手拦住,道:“乾德殿中,不敢受礼。大人请进吧。”
侍中似乎也愣了一下,却还是如卢佳音所言,道:“大人请在此等候。”
那人还弓着身,卢佳音屈膝行过礼,便出了大殿。
果然看见葛覃在殿台下徘徊,便无奈
的过去找她。
却也没什么大事,只是来送换季换洗的衣服,又将梁国夫人去殿里拜访的消息带给她。
同样的作为,在不同人眼里也有不同的解读。行露她们正面忍受梁国夫人的轻蔑,自然厌烦她的脾气。而葛覃她们看梁国夫人,只觉名门邦媛远在云端,就是让人瞻仰向往的——兰陵萧氏,对她们来说高不可攀。骤然俯身屈就,便令她们受宠若惊。
“梁国夫人不知道我不在殿中?”卢佳音稍有些无奈。
“就是知道娘娘不在殿中,”葛覃便解释,“又不能来乾德殿找您,才留下口信的。”
卢佳音就叹了口气,“她留了,你就帮她带?”耳根子怎么这么软啊小姑娘……
葛覃想了想,道:“必然要带的,不然岂不是瞒着您。这样吧,”她笑道,“若您觉得行,就当我带到了。若不行,我就说没告诉您。”
“你倒是会替我想。”
葛覃笑道:“跟您开玩笑呢。梁国夫人没留什么口信,只说以后再来看您。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回话——听说在外朝,我们国舅和梁国公私交不错。可宫里咱们又没什么交情……”
这倒是让卢佳音吃惊了——在乾德殿一方面消息灵通,另一方面,有些后宫沸沸扬扬的闲话却难传进来。
“什么私交,我怎么不知道?”
“听说是梁国公请卢大人喝了一盏茶……”
卢佳音心下便有数了。
御道上苏秉正的步辇已过来了,她不能和葛覃说太多,便道,“且等我回去再说吧。”

卢佳音确实不想掺合进萧雁娘跟苏秉正的矛盾里——但这一回,梁国公对她伸出的橄榄枝,她却不能不接。
她跟卢毅不一样——卢毅固然不曾富贵过,但在乡间也是有名望是受人敬重的。他不明白世家大族这个圈子里的保守和顽固,可她明白。这个圈子享受的特权决定了他们不会容许外人轻易介入分一杯羹。何况是范阳卢氏这么大一杯。
这些人排挤起谁来,笨些的都意识不到自己是怎么成了孤家寡人的。卢毅没长在这个圈子里,只怕要明里暗里受他们很多冤枉罪。卢佳音没指望他能顺利承祧,只想着艰难些也不要紧,慢慢的什么都遇到了也就什么都懂,什么都会应对了。
也都是无奈之人无奈之举。
梁国公这一杯茶,在他只是举手之劳,在卢毅这里却是漫长的一段路。
若他那这杯茶跟卢佳音讨价还价,卢佳音可以拒绝。可人家送出了善意,她不能得了便宜卖乖。
萧雁娘和苏秉正这一架
,她势必得入手相帮了。
也直到此刻,她才有些明白苏秉正何以要寻萧雁娘的麻烦。只怕既是减轻卢毅在朝中的压力,也是顺手给她个机会卖人情。

那边苏秉正也望见了她。
步辇行至跟前,卢佳音屈身行礼,苏秉正就在辇上抬手截住,道,“起来吧。”
他的形容是大致将养过来了——看得出也是下了狠心想忘掉卢德音,开始新的生活。有时候明明就是吃不下饭,也要慢慢嚼着咽下去。看不得卢佳音在他眼前时,也顶多将目光移开一会儿,不曾逃避过跟卢佳音对视。夜里失眠惊梦的症状也渐渐轻了。
如此小半个月里,便大致恢复过来。只是当年风姿却永远不在了——也不是全然不在,安然沉静读书的那个还在,张扬快活纵马的那个却不在了——他生得好,十五六岁时纵马踏雪,曾是长安一景。极目而望,天地苍茫,少年胯_下黑马如绝影飞驰,马背之上少年如风般俊朗肆意。当他从长安街上过,多少男孩子追在马后,多少姑娘踮着脚攀住墙头。
想到彼时,再看他如今的模样,心里不免感到难受。
苏秉正仍是淡淡的,看了眼她怀里的衣服。道:“缺什么找采白要……”又要说什么,想了想还是算了。
其实他想改口的——卢佳音又不可能在乾德殿里常住。只他从心底里不想让她走,否则怎么可能一拖就小半个月了?
个中缘由,苏秉正不愿意多想。
他在卢佳音面前一向寡言。虽令卢佳音跟他一道进去,却多一句话都没说。
进了殿,便有侍从上前,道是:“少府少监卢毅正在前殿等候陛下。”
苏秉正道:“知道了。”
卢佳音身上一震,就想起先前那青年看她的眼神。此刻心中疑惑终于解开了。
——她与他错身而过,却压根没有认出来,只怕已经引人怀疑了。
苏秉正觉出她的异样,望了她一眼,道:“跟朕一起去见见吧。你们兄妹也有些年数不见了吧。”
卢佳音道:“是……快两年了。”
16、立足
卢佳音心下十分不安。她跟在苏秉正身后进殿,依旧默不作声的垂着眉眼。
眼下她是卢佳音没有错,可内里她毕竟不是真的卢佳音。若有人盘问起来,她能说出来的也只有她从卢佳音口中听说和调查出来的东西,卢佳音兄妹之间私下的关系,她是说不出来的。
——甚至都不必问到私下的关系,只需将卢佳音父母姊妹接过来让她认,她就要穿帮了。
她压根就经不起怀疑。
尤其她是抚养小皇子的人选,苏秉正容不得她有半分疑点。他一旦起疑,势必追根究底——也许追根究底些倒好,她该怕的是他宁肯错杀不肯错放。那她就白白重新活过来了。
但苏秉正也许未必那么容易怀疑她。
毕竟卢佳音确实是真的——她自我安慰着,她虽然是假的,可又有谁去想到死而复生、魂魄易体这般不同寻常的事?
她行走间抬眼望了望苏秉正,他面容沉寂而淡漠。她在心底叹一口气,心情略微平复下来。  
卢毅在前殿等了不多时,仔细瞧还是能看出来的,卢佳音不认他,也影响了他的情绪。
却并不像是震惊,反而有些愧疚。
尽管如此,当苏秉正带着卢佳音进去时,他还是忙整理好表情,上前行礼。
苏秉正并未对他表露出什么亲近或敬重之意,抬手令他起来。跟他说话前忽然想起什么来,先问卢佳音,“适才你们兄妹碰过面了吧?”
卢佳音不知此刻该表露出什么表情来——故作惊喜吗?她实在不擅长。便只垂着头,实话答道:“是……但没料想是阿兄,一时竟没认出来。”
与其让旁人说,还不如自己先承认了。
连自己亲长兄都认不出来,到底还是让人惊讶的。苏秉正微微眯了眼睛,语气就有些意味深长,“哦……”
反倒是卢毅忙开口解释,“不怪阿客娘娘,比起离家那会儿,臣的模样确实变了不少。”
还当着皇帝的面,他竟就叫出来卢佳音的乳名。话语里百般情绪,有回护有愧疚,还有长兄对妹妹自然而然流露出的疼惜。那声音骤然就与记忆中重叠了,少年挡在她的面前,“关阿客什么事……我,我混账阿娘又不是才知道!”
酸楚骤然间砸进胸口。卢德音已连哭泣的本能都忘记了,可卢佳音的心还柔软年轻着。泪水就这么滚落了下来。
阿客就跟着自己的感觉,轻声道:“阿兄瘦了好多……”
卢毅紧绷的精神立刻便松懈下来,老大欣慰。几乎已忘了卢佳音身旁站着的是当今天子。 
苏秉正无语的看看卢毅,再看看卢佳音。他身后的侍从懂事的清了清嗓子。卢毅骤然回神,忙又紧绷起来,垂下头退了一步。
令兄妹见过面就行了。苏秉正还有话要单独跟卢毅说,便对卢佳音道:“三郎大约醒了,你去看看吧。”  
泪水一旦开始流,便轻易收不住。
阿客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了,这情绪为何来得这么快。她就只是落泪。
从前殿出来,她原路回碧纱厨,这并不算长的一条回廊,却仿佛走过了她的一生。
那少年几乎是无处不在的,记忆中连他的面容都模糊了,却还是记得他的笑,记得他喊“阿客”时无奈又无赖的腔调。偶尔也会清晰记起他的眼睛来。他的眼睛生得其实没那么好看,至少比起苏秉正来,是没那么好看的。可是他的目光会说话一般,充满了和他整个人一样的,野草一般的生机。看着他,就仿佛能看见无限广阔的天地,看见百般摧折也不会枯萎的人生。若能跟他一起走,她那么无聊的人生,也会变得快乐多彩起来吧。
阿客是喜欢他的。就算他死在黎哥儿手里的时候,她都没这么确定过。她喜欢他。
所谓不确定,也只是因为不敢想罢了。她其实从很久之前就明白她喜欢他。只是对她而言,“喜欢”从来都不是需要考虑的因素,所以还不如不去想。
非要在这个时候。她才会顿悟——家族这种东西,丢给男人就好了啊。她是个女儿,她连名字都叫阿客,她凭什么要背负这些。
你看现在什么都晚了吧。她终于想明白了,可是她想要一辈子和他在一起的人,已经死了。
——能继承卢家的人出现了,可对她而言,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
阿客从没有体验到这一天这样的心境。她孤军奋战的人生里忽然有了一个哥哥——但其实卢毅是她的哥哥吗?他明明是卢佳音的哥哥啊。可这一刻她竟有些分不清,她此刻体会到的感情究竟属于卢佳音还是属于她。或许她原本就不需要分清楚——总之忽然有这么个人,可以将压在她身上的担子接过去了,她首先感到的竟不是轻松。
而是悔恨。
她的整个世界都开始坍塌。那坚壁长垒坍塌之后暴露出来的真实,她除了哭泣毫无办法。  
不能这样——她在崩溃中试图重新建设自己的心——不能这样,要冷静。卢毅还没有站住脚,她肩上的担子还没有卸下来。
对了,对了,她还有儿子。
她有儿子了。所以她的人生并没有崩溃。她的生命里还有一个人,她是有寄托和支撑的。
那条路终于走完了。
穿过三垂帷帐,她来到碧纱厨的外面。泪水已经止住,坍塌也已经停止了。
她闭上眼睛静静的舒了一口气。打水洗掉脸上的泪痕,走进屋里时,已经又回复了往常淡泊无争的模样。

进了屋采白便望向她,显然是知道卢毅来了,想听卢佳音说道说道。
然而看见卢佳音通红的双眼,忙起身又给她拧了一条帕子递上,问道:“好好的,哭什么?”
人情绪宣泄完了,反而容易笑起来。卢佳音就有些不好意思的道:“阿兄来了,太久没见,一看到就……”
采白只以为她是喜极而泣,也跟着笑起来,“以后还有机会见面。”回身抱起孩子来,道:“小皇子正找您呢。”
三皇子果然已经醒了,也不负采白之望,看到卢佳音就张嘴笑起来,挥着手臂要她抱。
孩子也渐渐开始认人了,是以这些天醒来就找卢佳音。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望这边一会儿,望那边一会儿。找着卢佳音了才肯跟旁人玩。被旁人逗弄得开心时,仿佛已把卢佳音忘了。但这时卢佳音若想偷偷的去干什么事,他必定要立刻丢开旁人,眼巴巴的望着卢佳音,嘴巴里发出意义不明的单音来。
非得卢佳音戳着他的胳肢窝,“马上就回来,三郎乖乖的~~”
才弯了眼睛,仿佛听懂了般咿呀的笑起来。
自然是听不懂的——卢佳音出去时,他目光还会追着。若久不回来,他就要哭着找人了。
卢佳音将他接到怀里,忍不住顶了顶他的小鼻子,“你就淘人吧。”
眼下她最重要的就是孩子——前尘往事,其实没什么好追究的。也还是那句话,纵然再回到当初,她也只会给出同样的答案。命中注定不该有,不该想,不该碰的东西,就淡忘了吧。她怀里抱着的,已经是她一辈子最好、最渴望的结果。
她才将小皇子放进摇篮里,外边甘棠便走进屋里。她之前被王夕月叫去,还以为是要处置些什么事,结果却抱了一摞衣服回来。
“是给贵人的。”甘棠道。
采白便上前帮卢佳音收罗,“今年的怎么这么早?”
“要给先皇后守孝,形制不同,制衣坊便提前着手预备了。”甘棠解释道,“似乎王昭仪殿里流雪遇见贵人殿里葛覃来送秋衫,就先供给贵人。”
卢佳音翻了翻,果然都是些青白之色,纹绣也素净,“我这边旧衣衫也穿得,倒不急着换新的。何况上头还有淑妃、昭容许多人,怎么好我先拿?”
旁的不说,周明艳在这些事上就顶爱拔尖儿,要知道自己占了头一份,定然要寻些旁的事拿她撒气——在她看来,苏秉正的妃子们多有些处处争先的意气。其中尤以周明艳和萧雁娘为甚。萧雁娘那是自身娇惯,她挑三拣四不过是想让自己过得舒服些。周明艳则更多是为了压旁人一头。
甘棠也显然觉得不妥,却还是说道,“贵人在御前伺候,先供您也是应该的。不必推辞。”
卢佳音其实也没打算推辞——都已经送来了。何况卢佳音的衣服她穿着其实也不适应,毕竟两个人差着小十岁,眼光、教养、习惯都不同。有些卢佳音穿着坦然的衣服,在她身上就有些羞赧了。而王夕月送的这些,就很合她心意。
便点头道,“也是却之不恭,再送回去就不妥了。”  
苏秉正与卢毅没有说太久的话——他已经将卢毅家调查得底掉,没什么家常好聊。至于官场上的事,因卢毅新入职,大约连自己的司属都没彻底弄明白。苏秉正便也不多问他,免得他更紧张。
就只问了问他沿途的见闻,听他说说县郭百姓。
这也是苏秉正的习惯,但凡由外调职入京的官员,他都会招到跟前细问当地民情和沿途见闻。因他在扩充后宫上没什么欲望,少府的花鸟使们与其说是访查名门良媛,毋宁说是去访查民情的——因有花鸟使借机勒索地方官,虚报民情,阿客还曾劝谏过他。
但大概连阿客自己也不知道,他之所以要这么多眼睛去看那么多地方,也是因为他每每跟阿客说起那些山川物产和那些小人物的小故事,阿客炯炯有神的双目。那个时候她望着他,目光里全是专注和向往,还时常被他给逗笑了。苏秉正会有自己正被她凝视和喜爱的错觉。
每到那时,要他克制住拥抱阿客的欲_望有多难。可至少他多说一些,便可以在她房里久留片刻。
如今阿客已经不在了。听官员们说民情风物,就只出于一朝天子的职责。他听得便也不再那么投入了。
待感到倦怠时,便打断了卢毅,道:“去和卢婕妤叙一叙吧。”

17、立足

虽然说是让卢毅和卢佳音说说话。但在乾德殿里,四面都是在苏秉正身边伺候的人,兄妹两个又有多少话能说出来?
分明连久别重逢的情绪都得克制着。
阿客纵然想从卢毅口中套一些话出来,也得再三斟酌。
她只问了问家中的父母弟妹——卢毅与卢佳音的生母去世有些年数了,同母的还有一弟一妹,父亲再娶了乡绅之女,又生下二子一女来。这位填房在乡间口碑很好,据说将卢毅兄妹当亲生子女一般抚养,卢毅对她也是纯孝。
但阿客细细观察着,却觉得卢毅和继母间关系未必很好。
略想想也并非无迹可寻——卢毅年二十六岁尚未娶亲便罢了,男子晚婚是常有的事。可卢佳音入宫时已十八岁了。一个知书达礼,温婉恭俭的姑娘,生得也十分美貌,已到摽梅之年还没说亲,多少令人疑惑。如今这位继母正在为卢佳音的妹妹卢三娘张罗亲事,听卢毅的语气,却很不放心。似乎想将弟妹接来长安,由他自己来安排。
想来这位继母是很有些小心思的。而卢毅也并不像表面看上去那么不通世故,至少是能跟继母见招拆招的。
阿客便问道:“阿兄打算何时回乡祭祖?”
——他新近承祧,必然要还乡祭祀卢家宗祠,告慰祖先。也只有在祭祖之后,将他录入宗谱,他卢家宗主的身份才能确定下来。
卢毅道:“陛下的意思是宜早不宜晚,臣打算定在重阳。八月中动身回去。”
阿客便点了点头,“既然要回去一趟,便顺路将三娘接来住吧——就当为了让我能常见见她。”她给了卢毅一个现成的理由,家中纵然不答应,也要考虑卢佳音现如今的身份,“只是,照我说,阿勇还是该在父亲身边服侍着。阿兄觉得呢?”
树欲静而风不停,子欲养而亲不待。假使她的父母能重新活过来,让她做什么不可以?将心比心,她是看不得卢毅因为继母不慈,就要令胞弟与一家都生分了的想法的。毕竟父子至亲,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儿?何况卢毅过继到宗家,卢勇便是家中长子,日后是要继承家业的。若他连父亲的心意都不能扭转,日后怎么和睦家族?
她这话令卢毅沉默了许久。他心思宽广,倒是很快便回转过来,“娘娘说的是,是臣考虑不周。”又道,“两年不见,娘娘成长了许多。”
阿客道:“人经历多了,心思总是要成熟起来的。我确实变了不少——想来阿兄的心境,也与两年去不同了。”
卢毅一怔,老老实实的道:“是。”在长安两年的见闻,胜过他在乡野二十四年的阅历。
他确实成熟了不少。但这份成熟也不是没有代价的,这两年他经历的困顿与波折,也远不是先前二十四年能比的。男人都觉得沧桑,想到妹妹可能的遭遇,卢毅不由就心疼起来,“娘娘……这两年,过得可好?”
阿客无法作答——
纵然她当初不曾叫卢佳音受过什么委屈,可如今卢佳音的女儿夭折,卢佳音这个人也已经不在了。还有什么能比这更不好?
偏偏这话,她是不能说的。
她有心令卢佳音的父亲在故乡为她立个牌位,只是这需得在更隐秘些的场合提,才好自圆其说。乾德殿并不是说话的地方。
还是只能答:“冷暖自知罢了,不足与旁人道。”

这一夜阿客罕见的失眠了。
八月初,天气已经转凉,夜晚的风也正当清冷的时候。凉水沾在身上,连头皮都冷得发麻。阿客草草擦洗一番,便挑了身秋裳穿好。
床上小皇子睡得还熟,连值夜的保母也在打瞌睡。屋里静悄悄的。
她素来不怎么爱胡思乱想,实在是睡不着了,便又去耳房点了灯,从架上取了本书翻看,消磨长夜。
苏秉正有搜罗书籍的习惯,却没有收纳罗列的习惯。他的书房、寝殿里各色游记、书札放得到处都是,究竟有多少本大概他自己都不知道。只怕是走到哪里读到哪里就随手丢在哪里。
当年她也总来他殿里寻书看,一路看着就一路帮他收拾起来。若他碰巧从前朝赶回来了,就顺便留下陪他喝一盏茶,说一会儿话。
其实他殿里宫女怎么会连这些许小事都做不好吗?
这也不过是两个人之间的心照不宣罢了。
她和苏秉正自小养在一处,自然不会只是她单方面的了解苏秉正。大约苏秉正对她喜欢什么,习惯什么,能接受什么,可容忍什么,也都摸得一清二楚。偶尔摸不清时,他也总有办法试探——他同样有恃无恐,知道纵然他一次两次的越界,刺痛她伤害她,只要他认错悔改,她最终还是会容忍他原谅他。
她为他父母所收养,她也曾救过他的性命。他们之间本无所谓恩惠与亏欠。只因为他所求多而她所求少,才有日后掺杂不清的恩怨纠葛。只因他是万乘之尊富有天下,而她是寄身孤女无依无靠,才会有一面倒的溃败,终于酿成她一无所有的,画眉鸟般被他禁锢在一方天地里的局面。
说恨他也不至于——不论他做什么,只怕她都对他生不出恨意来。可心底里到底有了解脱不开的心事。纵然无可挽回,也还是一遍遍的追思疼痛,终成心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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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里灯火寂静,屋外夜色沉黑。
不知什么时候苏秉正打起了门帘,从碧纱厨里进来。
他也睡不着。
八月底卢毅到涿州,等他再回来的时候,阿客挂念了一辈子的心思,便将尘埃落定了。他忽然就有些无所适从。
听到耳房里水声泠泠便已清醒过来。枯躺了一会儿,还是披衣起身,来寻卢佳音。
他知道那是卢佳音,不是阿客。可十余日相处下来,只觉得越来越无法分辨。
这一夜里,她松松挽着头发,一袭深衣静坐在灯下读书的模样,真的是像极了。
苏秉正还记得自己五六岁的时候,每次秋疾发作,阿客都在他床前陪护着。半夜里他咳嗽醒来,第一眼看到的从来都是阿客。
偶尔看不见她也不要紧。那个时候守夜的婢女必定也在打瞌睡,他就偷偷的从床上爬下来,抱了被子赤着脚去寻阿客。他和阿客养在一处,阿客就住在他屋里的北套间。她握着头发为他开门,他就拿手指比着“嘘”,泥鳅一般挤进屋里去。钻进去就一边咳嗽一边望着阿客,左脚背暖暖右脚心。阿客便只能无可奈何的赶紧让他上床。
扬州秋天润而不燥,空气里飘着丹桂的花香,夜晚香气尤其的清。阿客从来不用桂油和兰膏。可她暖暖的皮肤和湿湿的头发间,总沁着一抹清淡的芬芳。苏秉正缩在她的怀里,便觉得什么病痛都没有了。
大概在他七岁那年秋天,就不管他怎么耍赖,阿客都不肯抱着他睡了。纵然他再挤到她床上去,她也必定远远的临床点一盏灯,一个人坐在书案旁看书。苏秉正就躺在她暖暖的床铺上,望着她在灯下的身影。
江南的姑娘们爱穿蝉翼般的薄罗夏衫,透过那衣衫你可以望见她们丰润的胳膊和柔美的肩膀。纹绣精致的诃子也只遮到胸口,露出脖颈和胸前引人遐思的白润肌肤。却要将裙带系得高高的,令长裙拖曳及地。想来有丰肩酥胸的姑娘不会有柳条般细软的腰肢。长裙可以遮住这缺陷,修饰出女子曼妙的身形来。
阿客则从很小的时候起,就爱穿深衣。她总是羞于将肌肤示人,更衣时便无人看着,也要悄悄的背身向里。只在不经意垂头时,露出白皙的脖颈。她在灯下读书的剪影那么安静和秀美。漆黑的头发映着橘色的灯火,只用一枚长簪挽起固定。
苏秉正总是想亲手拔去她发间长簪,他能想像她的头发盘绕解开的模样,必定像曼珠沙华伸展着花丝,而后瀑布般流泻满背。
这么想着,不
知不觉便在她暖暖的被窝里,沉沉的睡过去了。
一直到十四五岁的时候,他也还是在梦中这么想象着。可是那年梦里他俯身去嗅她发间的清香,忽然便想品尝她的肌肤,便伸手拉开了她的衣带。那总是将她包裹得牢牢的深衣滑落及地的时候,积攒了那么多年的喜爱便化作洪水泛滥奔涌,再不能遏制了。
那深衣长簪便是他最初的妄想。
可他从来也没有得到过。

他站在门口望了她一会儿,恍然有种脑内妄想被卢佳音窥破了的羞恼。
宫里是不流行深衣的,大约整个长安流行的夏衣都是博罗长衫。纵然是秋衣、冬衣,姑娘们将长裙系得高高的时,也总爱将对襟襦衣开得低低的,露出胸前白皙丰润的肌肤来,她们确实都有天鹅一样美丽的胸脯。但苏秉正不爱那些,因为她们不是阿客。
卢佳音在乾德殿确实住了太久了,苏秉正想。她正越来越多的窥见他的隐私。
差不多是时候让她回去了。

阿客其实也不愿意留在乾德殿里。
跟天子住在一处,和脚上套了镣铐没什么区别。事实上就连手与口都是不能自由的。
她舍不得离开,只是因为她的儿子在这里。
不过不要紧,她想,在苏秉正跟前,三郎能受什么委屈?何况这只是短暂的分别罢了,等九月里卢毅从涿州回来,她抚养三皇子的事大约也就没什么变数了。
所以听苏秉正对她说“搬回瑶光殿”,她也并没有过度流露不舍之情。
作者有话要说:隔日更和每日半更,应该是一样的吧^^
话说好想从头讲苏秉正和阿客的故事啊……
然后T__T请不要养肥了,如果都没人看,作者的积极性也是会受打击的啊
宰杀吧冒泡吧喜不喜欢都告诉我啊

18、旧情
然而要说马上就离开,也没那么容易。
这个下午小皇子醒来找不见卢佳音,不多时就开始哭,连奶都不肯吃。一直哭到没力气了,才抽抽噎噎的准乳母来喂,喂下去不多时,打了个奶咯就全吐出来了。
婴儿吐奶也不是什么大事。但苏秉正哪里知道这些?心疼得不行,令太医即刻前来会诊。
等太医的功夫,小皇子哭,苏秉正笨拙的抱着他哄。乳母们更不敢解释。采白倒是可以宽慰几句,然而听到小皇子哭,就又想到他死去的阿娘,越发觉得酸楚。竟替苏秉正默然垂泪起来。
阿客早料到,孩子醒来找不到她,肯定要哭闹。因此从萧雁娘殿里出来,就直接往乾德殿去探听状况。
去了就看到太医们行色匆匆,躬身鱼贯而入,先就被吓了一跳,忙拉住个小宦官询问。问出是小皇子哭闹、吐奶,才松了口气,一时倒不知该觉得好笑还是难过了——原来黎哥儿这样的男人,当起奶爸来也会变得笨拙可怜起来。
她抽身要走,已经步下高台,便听见身后有人唤:“贵人且慢!”
回过头,便看到先前她拉住问话的小宦官提着袍子跑下来追她,“陛下令贵人入殿说话。”

太医医病是本职,哄孩子就是外行了。又不能当着皇帝的面做鬼脸摇拨浪鼓,一群男人束手无策。
阿客进去的时候,小皇子已经连抽噎的力气都没有了。跟小猫似的趴在苏秉正胸前,不时委屈的抽一下。大眼睛哭得通红,眼泪还满满的,精神着不肯睡过去。然而苏秉正知道这安静也是暂时的,稍有些力气他立刻就会再哭起来。只抱着他焦急的踱来踱去。
小皇子正酝酿着,猛然就看到了阿客,立刻又把嘴巴咧得四四方方的,哭得眼睛都挤了起来,憋得脸通红。
阿客忙上前去跟苏秉正行礼,苏秉正心烦的道一声,“行了!”就把孩子塞进她怀里。
阿客忙接住了,轻轻顺顺他的背,道:“乖,乖……”
就这样也想哄住他?小皇子表示不买账,加倍的哭。不过委屈这种情绪,说过去也就过去了,阿客笑着顶顶他的额头,“再淘气,就咬你的鼻子啦!啊呜~~”小皇子便立刻破涕为笑了,然后啃到她脸上去,给她蹭了一脸鼻涕。
立刻满殿人同时长舒了一口气。
阿客利落的给小皇子洗干净脸,逗着他笑够了,进屋喂奶,哄他睡觉。
太医和乳母们还在下面偷偷擦汗呢,这边就已经风平浪静了。
苏秉正挂着脸,草草问了太医们几句,遣他们回去。阿客这才有功夫
和他说说话。

苏秉正隐隐的有些恼怒。
他觉得不只是自己,连儿子一并都被卢佳音拿捏住了。
卢佳音这么及时的回来是什么意思?还不是仗着小皇子离不开她,来向他示威了?
但其实他不得不承认,将孩子塞进卢佳音怀里的时候,他自己竟也觉得委屈了——那个时候他下意识的就以为是阿客站在他面前,所以他羞恼的将孩子塞过去,差点就质问,“你去哪里了,把我们父子丢在这里!”
随即才想起来,阿客是死去了。而他竟又将卢佳音当作了阿客。
卢佳音的存在感越是一日清晰似一日,阿客的过去便越是一日遥远起一日。他和小皇子是阿客仅有的亲人了,而孩子连她的音容笑貌都不曾真正看到过。若是连他对阿客的回忆都被冲淡了,还有谁记得阿客曾经在过?
因此开口的时候,语气又不觉冲动起来,“你很关心朕的儿子啊,去了又特地跑回来!”
阿客自然是听出来了。可这又有什么好隐瞒的,“……只是想他了。”她说。
苏秉正满腔恨恼就这么轻易的被堵在喉咙里,他张了张嘴,话说出口就成了,“那就……先别走了,搬回来吧!”
“……起居在陛下殿里,并非人臣本分。”阿客也轻声推辞。
“那就命人将侧殿整理出来,作为三皇子的起居室。”苏秉正倒是很明白不方便在哪里,“你在侧殿照料,不进朕的寝殿,便不必出入通禀。”
阿客便愣了一下。
若这么安排,其实就没必要特地将小皇子再转移到哪个后妃宫中抚养了。只需等三皇子长成,再单独给他分府立院便可。
卢佳音显然不能在乾德殿中常住。大约只等到小皇子无需再彻夜有人照料时,便得回她自己殿中。日后她与小皇子间的情分,自然会随着他日渐长成而慢慢的淡下来。虽定然要比旁的妃嫔更亲近,但已不能培养出真正的母子情分。
可这对小皇子却是有好处的。一者他一直养在苏秉正跟前,父子情分更深厚。二者,在苏秉正眼皮底下,谁敢出手害他?三者他也将尽早接触朝臣,确定下名分——三皇子的出身决定了,他要活得长久,就必然得成为太子。
阿客也不明白,这是苏秉正一时心血来潮,还是斟酌已久。
若他是斟酌已久,阿客不得不承认,自己看不透苏秉正的心机。她白白为卢佳音安排了这许多。此刻她倒宁肯自己不是苏秉正的妃子,而只是小皇子身边的保母了。至少这样,她还能照料他到长大成人的那天。
——苏秉正是斟酌已久,也是心血来潮。
他一直都有这份心思,要亲自养育他和阿客的儿子。凭强权将儿子扶持起来。
只是有阵子他病骨支离、心力交瘁,虽强咬着牙支撑,也没精力同时处置前廷和后宫。而宫里周明艳是个极不安分的,萧雁娘则有强势的父系支撑,两人手里又都有皇子,一旦生出什么不该想望的,三皇子日后便不得安宁了。因此他只能妥协,想到立个对三皇子亲善的皇后,替他掌管后宫。
随即便选中了卢佳音。
可现在他已撑过了那段最艰难的时候。而萧雁娘在立后时被他打压过一次,这回又被打压了一次,短期内是闹不起来了。压制周明艳,有王夕月就够了。他自觉又有了余力,心中便开始愤恨卢佳音和阿客相争。
终于还是将先前的打算又提了出来——当然,在他先前的打算里,卢佳音是不存在的。而现下三皇子还离不开卢佳音,他便准许卢佳音留在乾德殿抚育三皇子。
只是立她为皇后的事,暂时就不想了。
……他的皇后,果然还是只要阿客一个。

阿客也只斟酌了片刻,便道:“是。”
——这样也好,她想。毕竟她在宫中立足不稳,未必能护得小皇子周全。如此也可少些忧虑。
至少眼下她是能跟儿子在一起的。等他再大些,懂事了,固然见面的机会少。可既然有儿时哺养的情分在,想来他也能常去看看她。只是让小皇子记着她,她还是得勤勉上进。婕妤品级低,庆典宫宴的排序太靠后。只怕渐渐就泯然众人,被遗忘了。
慢慢的经营吧。她想,有了眼下的契机,晋位也并不是多难的事。

卢佳音离皇后之位远了,苏秉正心里的意气就已经平复了一半。连续几日,心情都十分轻快。
听说萧雁娘那边闹腾起来,难得有闲心问了一句。
甘棠等人一直协助王夕月料理后宫,自然是清楚的。便答道:“萧昭容去紫兰殿杨嫔那里探视二皇子,二皇子非要跟着昭容回去。然而杨嫔有陛下的圣旨,不敢轻易答应,这就闹起来了。”
这也并没有影响了苏秉正的好心情,他只笑着应了一声,“哦……一直都觉得她行事颟顸,还在想这次她怎么老实了这么久。”
甘棠便道:“……母子天性,昭容也是思子心切。”
苏秉正点了点头,“禁足令早就解了,她也并没违背朕的旨意。倒是杨嫔,朕什么时候下过旨不许阿显回去?不过就是令她替萧嫔照料阿显几天罢了。”

甘棠沉默了片刻——苏秉正对他的女人们确实从不体贴。才打压了萧雁娘,回头就又扇了杨珮一巴掌。不过这件事上,杨嫔做得也确实有失风度。
“婢子这就去传旨。”
苏秉正抿了一口茶,淡淡的道:“回来之后去卢婕妤那里告知一声,想来她也牵挂着。”
甘棠便行礼告退。
卢佳音才指挥着宫人将侧殿布置好,甘棠便来替苏秉正传话了。
将紫兰殿发生的事与苏秉正的处置原原本本的说给卢佳音听,也没忘了加一句,“陛下说,想来贵人也牵挂着。便令婢子来通禀一声。”
阿客揉了揉额头,她上午才从萧雁娘殿里出来,下午就闹了这么一出,要说她没给萧雁娘出主意,不止苏秉正,只怕连杨嫔都是不信的。估计这就已经结仇了。
——萧雁娘还不如转手就把她卖了,至少这亏她吃得还明白些。
然而也没当着甘棠的面替自己辩解些什么,只笑道:“杨嫔也是无辜受过了。”
“也不全然无辜。”甘棠是苛以律己,严以待人的,“若不存趁火打劫的心思,也不至于丢这份脸面。”
卢佳音只笑了笑,没有作声。
甘棠说完了话,却没有急着走。侧殿已经打扫得窗明几净,当窗放着一个笸箩,里面有才做起来的针线。小块的布头拼接缀连,做成精致的一件小衣裳,接缝处几乎无迹可寻。甘棠细细的看了好一会儿,竟没数出有多少种布。便问道,“贵人在做百岁衣?”
卢佳音便往屋里望了一眼,目光一时便柔软如斯,“眼看就是小皇子的百岁了……还不知陛下打算怎么庆贺。”
19、旧情
小皇子的百日宴,人人都记着。
自皇后去世了,宫里妃嫔们人人都蛰伏着。也都是因为知道苏秉正与卢德音情深——且不论这份情是爱慕之情还是孺慕之情。
若卢德音还活着,这份恩情还有离间的可能。可如今卢德音都死了,总有百般不是也早跟着棺材入了土,苏秉正能记住的就只剩她的好了。谁敢在这个时候跟卢德音争,那真就一辈子别想在苏秉正心里翻身了。
不过,再深的情分也有淡漠下来的时候。人性就是这样,开心的事越想越温馨,悲痛的事却越想越平淡。大约卢德音刚去世的时候,苏秉正几乎跟着她死了一遍。但现在你再让他想起来,他已不至于悲痛欲绝。等再过些时候,也许就只剩心口一点钝痛了。
所以与其在苏秉正悲痛的时候去触他的霉头,还不如放任他悲痛着,等他自己痊愈了再做商议。
小皇子的百日宴就是一个信号,妃嫔们也等着看苏秉正怎么筹办,好借此判断他是不是已经恢复过来了。
唯一一个不会扳着指头算计苏秉正心里还剩多少难过的,大概就只有他的阿姊华阳公主了。
华阳公主想给侄子过百日,还想大过特过。最好既让全天下知道,她侄儿虽然没了娘,可还有爹疼着,谁都欺负不得。又能借此让苏秉正从丧偶的沉痛里走出来。
顺便,她也希望能有件事让自己分分心神。
缺心眼的人办事,往往都是直奔目标的。
华阳入宫就直接去了王夕月的殿里,和她说起来意。
“你跟我一道去跟皇上说吧。”
华阳是这么想的——她想让王夕月上位,那么日后苏秉正是王夕月的丈夫,三皇子是她的儿子,由她来提起、筹办这件事,不刚好名正言顺吗?何况还有自己在一旁帮腔。
可王夕月很为难。
她觉得苏秉正的心伤好得还没那么快,而且苏秉正很明确的把她当成外人。她最好别以女主人的身份自居,不然只怕当场就要被打脸。
当然现在后宫是她管着,她也可以当本职提起来……但华阳公主一帮腔,这肯定就要坏事啊!
平心而论,王夕月喜欢华阳,比喜欢苏秉正还多的喜欢。虽华阳不像皇后那么佛光普照,甚至时常惨痛的栽跟头——可她就是喜欢。有时候她都觉得,与其插在苏秉正花瓶里跟周明艳死掐,还不如在平阳这朵莽撞霸王花身边当朵傲娇小白花。平阳要是个男的,她绝对得给苏秉正带一顶绿帽子……大概只要别是卢德音那一顶,苏秉正也不会真当回事。
但她也还是不得不承认,华阳
不是个好盟友。固然她在摔下去的时候会把自己先垫在下边,但这改不了她一不留神把你也给扯下去的事实——好吧,她也有办法踩着华阳不被扯下去。但她要真那样,以华阳那野性的敏锐,估计也就立刻嫌恶她了。
她不想跟华阳耍心计。可若直接拒绝华阳,就太伤人了。不拒绝则又太伤己了。
白莲花的世道还真是艰难啊。王夕月叹息着想。
不过进了宫的女人,若连富贵权势的野心都没有,活着还能有什么追求?
“阿姊……不是我不去。”王夕月沉吟片刻,还是这么说,“只是我怕我去说,会让皇上不高兴。”
“有什么可不高兴的?你帮他记着是本分,难道三郎的百日就这么无声无息的过去了,他才——”
要说华阳笨,她还真不笨。缓缓的一仰头的功夫,她心里便已经回味过来——苏秉正现在就是个神经质的小鳏夫,恶狠狠替死去的妻子守着窝。谁敢伸手进来必然要被他疯狂乱啄。在他心里某个角落,也许是真的自欺欺人的相信卢德音还活着的。他也未必是在回避小皇子的百日,他只是潜意识里在等着……阿客回来跟他提?
华阳自己也被这想法惊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惊疑的望着王夕月,却见王夕月垂下眼睫来——自然是早想到了这一点。
华阳就抿了抿嘴唇。
她几乎立刻就明白自己选错了人了。
宠妾和妻子的区别往往就在这些小事上体现出来。妻子是能在你疯起来的时候动手扇你一巴掌然后抱着你痛哭的人。而宠妾她就只想在你高兴的时候讨你一点欢心罢了。
“那我自己去说吧。”她身上那沸水一样的兴致瞬间就平静了。
王夕月就觉得从和煦的阳光中落进了三月的凉水里。
——果然,她这种事事算计的风格,华阳是不喜欢的。
难过归难过。但小人物的日子,就是这么谨小慎微的过起来的。经营到了这一步,她可不想拿苏秉正的心情冒险。
第二十章旧情

从华阳口中听到这种意味分明的话,苏秉正感到十分烦躁。
当年阿客确实相看了不少人。
而王宗芝却是自己凑上去的,似乎是那年唐国公的寿辰,他在棣棠花丛中无意间瞟见阿客,便留了心。
世家名流崇尚本心,行事便常有乖违之处,却也知道些节度。
王宗芝对阿客留了心,却不曾走正路令府上长辈相看,反而是自己亲到晋国公府去拜访,借着与府上子弟交游的机会,靠近阿客。彼时阿客正帮着大房云夫人管家,倒是偶尔得见外男,便这么和王宗芝认识了。
只因两人都行的端正,并没有什么流言传出来。
那年冬天,在国公府香雪台的梅花海里,两个人不期而遇。彼时阿客身旁只带着采白,王宗芝则是只身一人。雪下得大,而红梅如烈酒腾烧。王宗芝就在红梅海里,向阿客表白了心迹。
华阳说她比不过——苏秉正又何尝觉得自己比过了?他在那大雪里望见他们对面相望,玉树琼花,俱是画中人物。各自了然一笑,便如灵犀一点。苏秉正厌憎这份和谐,便刻意的,一动不动的站在雪地里望着他们。
阿客便揽裙行礼,头也不回的离去。王宗芝在梅树下望着她的背影,压根不把对面远远站着的苏秉正当一回事。
——谁会把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子的敌意当一回事呢?
阿客走到他面前,便解了披风给他裹上,“这么冷的天,怎么跑出来了?”
苏秉正便道:“想看梅花。”
当天夜里苏秉正便病了,发烧烫得迷迷糊糊。阿客守他到半夜。半夜烧稍微退下去了,他意识才清醒过来,见阿客已经伏在他床边睡了。他推了推她,她忙从梦中惊醒,问道:“喝水吗?”
苏秉正憋了半天,才道:“……你出去。”他想小解——可不知为什么,忽然就不能再当着阿客的面说这些。
丫鬟们将他服侍好了。他才又郑重的请阿客来陪她。他瞬也不瞬的望着阿客,问道:“阿姊要嫁给王宗芝吗?”
阿客噗的就笑出来,“想什么啊你……”她移开目光,神思一时就飘远了,“不过就是偶然遇到罢了。”
“不嫁给他?”
“不嫁给他。”
“不喜欢他?”
“不喜欢。”过了一会儿又要说服谁一般,道,“再说也不可能。”她就给他顺了顺湿漉漉的鬓发,目光带着些溺爱的笑意,暖暖的望着他,“……睡吧。”
苏秉正睡不安稳,一整夜、一整日的都不安稳。直到午后阿客回来,抱了一树红梅花进屋。他望着那红
梅花,抬手拈了两朵,小心的为她簪在鬓上。那个时候他想,阿客一辈子都不嫁出去才好。

他是知道王宗芝与阿客这一段的。
其实他也并没把这一段放在心上,因为他知道,王宗芝一开始就不是什么威胁。阿客不喜欢王宗芝,她亲口说的。她甚至都没考虑过要喜欢他。
至于王宗芝对阿客怎么样——大约也没那么喜欢吧。苏秉正想。因为他真正的喜欢过,所以他知道人喜欢起来是什么样子的。
那个时候阿客拒绝了王宗芝,可王宗芝抬眼望见苏秉正的时候,还能客套的对他点一下头。
所以他固然对华阳说,“王宗芝不好”,但华阳那么坚持非要嫁给王宗芝的时候,他也没有强硬的反对。
结果他们成亲十几年了,华阳忽然跑到他跟前来崩溃的大哭,说什么王宗芝喜欢的是阿客不是她……他才只觉得烦人,他们夫妻之间折腾,做什么要把阿客扯进去?阿客很稀罕王宗芝吗?

“行了,别哭了。”苏秉正对华阳道,“回去拿刀子比在他脖子上再去问他喜欢谁。他有本事死都不肯喜欢你,你再死心也不迟。若连这么点儿决心都没有,当初就敢强逼他娶你?”他抬手点击着桌面,兄长般教训着她,“王宗芝是你想要了就抢到手,不想喜欢了就能随手丢掉的人吗——你未免也太小瞧了朕的臣子。还跑来找我哭诉,看你那点儿出息!”
华阳抽噎了两声,一口气没舒缓过来,就开始打泪嗝。越发凄惨。
她还想再辩解什么,但开口就打嗝,忙着遮掩,竟都说不出来。
眼泪淌了一脸。但心里却真有种豁然开朗之感。是啊,王宗芝有本事死都别喜欢她啊……反正已经到了这一步,也不差刑讯逼供了。他要真敢说不喜欢,她也就真一刀子砍死他一了百了。
这么一想,又觉得悲惨起来。可那绝望感却已经消散不见了。
她几乎想立刻就回去操办,到底还记着要把泪痕洗干净了,干干净净的出门去。
出去时就看到苏秉正还坐在那里,一个人发着呆。初秋午后的阳光照亮了富丽堂皇的宫室,他浸润在明光里,雪玉般白的皮肤,乌墨般黑的头发,就像是画洇在了水里。那景致静美无声,华阳只抬眼一望,心里便难受起来。
“黎哥儿,”便开口唤了他一声,“——眼看就是三郎的百日了。”
苏秉正抬眼望着她,一时还没回过神来,目光便有些茫然,“百日?”
“嗯。你打算怎么替他庆贺?”
苏秉正便低头想了想,“怎么庆
贺……就按着惯例吧。”静了一会儿,又道,“一百天了啊……已经这么久了,怪道近来都梦不见阿客了。”
华阳抬眼望他,“那个卢佳音——”
苏秉正抬手止住她,“宫里的事你就别插手了。”
华阳抿了抿唇,“按说,你屋里那些事我确实管不着。可还是那句话——你眼下这样,我不放心。”
“爱操些闲心。”苏秉正叹了口气,“我倒想找个人来骗我,可阿客已经死了。我醉得不省人事时,也还是记得阿客已经死了。阿姊,如果有谁能骗过我,于我而言也未必不是件幸事。所以,你真不必操心——处置好你自己的事,就是帮我省心了。”
华阳脸上就一红——她是知道自己的毛病的。苏秉正后宫那些人精,她能玩过哪一个?王宗芝后院儿一个女人也没有,她都能把日子过成这样,就可见水准。插手进后宫,确实只会徒然被人利用,给苏秉正添乱罢了。

阿客从苏秉正殿里出来,一个人生了会儿闷气。
不过也只是气了一会儿罢了——在她心里,华阳就是个得天独厚的小公主。纵然娇惯些,那也是她该有的特权。她其实是羡慕华阳的,华阳就像一个她注定实现不了的梦。率真、莽撞、随心所欲。
谁不想像她那样活着?
只不过阿客没她那么好的命罢了。
风声窸窣,阿客就在紫薇花木前,轻轻的叹了口气。
十四岁那年,她是真的想要嫁出去——也许她比任何姑娘都更向往出嫁。并不是楼夫人对她不好,事实上楼夫人对她真的如亲女儿一般疼爱,可是她毕竟不是她的女儿。
寄人篱下的滋味总是难以下咽的,她想要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家庭。那个时候楼夫人也应允了,她相看人的时候,华阳还曾帮她挑剔过——这位小公主,有时候阿客真弄不清她是怎么想的。她恨阿客的时候,大约将阿客当世上第一可恶第一该遭报应的人。但阿客真遇上什么事了,她又生怕阿客没阅历,在别人手上吃了亏。
这个败家,那个是萧家挑剩的,这个儿子都好几个了,那家婆婆打杀过小妾……你可是大家闺秀,怎么能嫁个白身!
其实不是白身……才十八岁就已举茂才,固然出身低微,可也是真的喜欢她,也真的相中了卢家。
不过再辩解又有什么用?她挑来选去,终究还是有缘无份。
——有些人情,如影随形一辈子,是要用命才能偿还得清的。她终究还是没能嫁出苏家。

华阳终于肯回府。
苏秉正一个人站
在窗前,望着外面尚未开败的紫薇花。
并不只是华阳,连他也渐渐觉得,卢佳音与阿客从容貌到气韵都像到了极点。事实上她一袭深衣徐徐走过来的模样,从进门时就已将苏秉正骗过了——他并非对当初的卢佳音全无印象,今昔对比,就比华阳更能觉出卢佳音的变化。
容貌、习惯上容易模仿,可神韵没那么容易。能像到让苏秉正也认错,就更不容易。毕竟他曾那么用心的揣摩阿客的悲喜爱憎,只为讨她片刻欢心。
若卢佳音是故意的,心计该有多么深沉。
侍从来通禀,少府派了人来复命,苏秉正才回过神来,道:“宣。”
——因为当时卢佳音对卢毅态度蹊跷,他曾差人去调查过卢佳音。也并非旁人,就是当初将卢佳音采选入宫的花鸟使。
“前些年采选,乡间都举荐了卢婕妤。皆因婕妤犯了秋疾而错过。臣第四回去的时候,婕妤年纪已经不小了,便不在考虑中。”问起当年的情形,花鸟使便说道,“是婕妤自己上了陈情表,臣按着章程访查,觉得婕妤才质出众,便选中了她。”
苏秉正便接着问,“连着数年都要发作的疾病,何以那一次没发作?”
“……说是延请了良医,治好了。”
苏秉正轻笑一声,便放过这一节,“你去时,她家中可有什么蹊跷?”
花鸟使早知道今日问话,倒是思索得充分,“非要说有什么蹊跷……彼时婕妤的长兄尚未娶亲,似乎就已分院居住了,臣去拜访时也没有露面。按说,当初他要入京赶考。臣从京城来,他没道理避而不见的。”
苏秉正就点了点头,“乡间有没有什么传闻?普通人家为了避开采选,都急着将女儿嫁出。怎么她竟这么想入宫?”
花鸟使斟酌了一番,小心翼翼的道:“听说婕妤自小眼光高,不想嫁与寻常人……曾有高中的进士求亲,婕妤都没有答应。”
“这就有趣了。”苏秉正终于听出点意味来,“我朝高中的进士,竟这么不被看好吗?是那一榜的?”
“姓秦。”花鸟使道,“是太祖天德四年的进士,似乎是叫秦明桥。”
苏秉正的瞳子倏然便缩起来,手指漆杯捏碎,热茶洒了满袖,却毫无所觉,“——你说秦桥?”

第二十一章旧情

苏恒几乎忘了世间还有秦明桥其人。
他从吏部调出天德四年的案卷来,大致翻看一遍——秦明桥已官至檀州长史,景瑞二年丁祖母忧还乡,至今未请起复。
天德四年,本朝第一次开科取士。入京策问考核,需得先有州学、县学、京官举荐。一州贡举三人,360州便是千余人,敢考进士的不过百余,最后得中的则只有十二名。如今这些人大都历练出来,开始在朝中崭露头角。固然不比萧镝之流位高名重,却也都是能臣。已有人同平章事参与朝政,还有几个假以时日也必能担宰相之任。在苏秉正心里都有名号。
秦明桥出身贫寒,能跻身这十二人之中,已可见资质优异。
——阿客慧眼识英才,她挑中的人确实从未有错。
可惜秦明桥时运不济,如今主宰天下的是苏秉正。想来他丁忧三四年了,还不请起复,也是因为心知肚明——皇帝看他不顺眼。
苏秉正确实忌讳这个人。
也没旁的原因——谁让他偏偏叫阿客挑中了。还敢跟阿客私相授受,将祖传玉佩给她?
阿客相看了那么多人,甚至王宗芝都追到香雪台去了,苏秉正都没有放在心上。因为他知道,那些人夺不走阿客。可秦明桥不一样,他差一点便要做到了。
那个时候苏秉正才只有八岁,也许九岁?他从来都没有任性过,甚至都没将自己当孩子看待过——穆贺之乱中,他两兄一姊罹难,父母悲痛之余从未忘记复仇。可他们的仇敌是当时的皇帝,这仇也许十年二十年都报不得,在时机成熟前他们甚至不能流露出怨恨来。也因此,他们对苏秉正的教养便尤其严苛,几乎将执念和期待双倍转嫁到他的头上。
苏秉正也遵循着父母的期待早早长成,他比任何人都更坚韧和执着。可是就算这样,他心里也会有纵然无理取闹也绝对不想失去的人啊,那是他仅有的任性了。他以为阿客从小看着他她会明白的,可是连阿客自己也不肯成全。
他记得那天明月清辉洒满,月下美人在窗外悄然盛开。他在半夜翻窗出去,偷偷溜到阿客住的别院——她要定亲了,自然不能再住他房里的北套间。那么晚了阿客还没睡,她在窗前闲坐,不知在想些什么却显然是欢喜的——那么多年了,苏秉正还是头一次见她那样尘埃落定般欢喜圆满的表情。看他跳进去她吓了一跳,却还是开门拉他进去,用毯子裹住他,给他倒了一杯热茶。
他什么都没说,只是一把圈住了阿客的腰,埋头在她怀里。他问她能不能不要出嫁,如果非要出嫁就嫁给他好了。
可阿客只以
为他是小孩子不懂事。她还沉浸在那轻快欢喜里,含笑缓慢的跟他解释,说姊妹们总是要嫁给外人的……
她越解释苏秉正便越生气,他头一次对她大吼,摔她的东西,甚至脱口说出“你算我什么阿姊,谁准许你走的!”的话来。
他知道那是绝对不能说的禁语。因为寄人篱下,阿客已受尽了风刀霜剑。可他还是说出来了。
阿客无言以对。她似乎立刻便卑微到尘埃里,很久之后才说,“是啊,我不是你阿姊。不早了,快些回去睡吧。”
苏秉正咬住唇,说不出道歉的话。如果阿客不是他阿姊,她就只是寄居的外人罢了,他又凭什么留她啊?他心里难受极了。他牵着阿客的衣袖,妥协到了尽头,只能无措的说,“让他到府上做事,让他住到府上好了……”
可阿客说,“不是谁都得当你家的人的。”

苏秉正忘不了,在他和秦明桥之间,阿客选择的是秦明桥。
阿客的一生充满了求而不得,可这并不代表她就真无所求。纵然她只能接受他硬塞给她的,她也是有自己想要的东西的。
秦明桥便是那个她想要而不得的人。
他忘不了这一件,可是他也不能记得。因为他不想让阿客难为,更不想让阿客想起这个人。所以这么些年,他都假装秦明桥不曾存在过。结果他还是再次出现了。
阿客已经死了,苏秉正想,他还嫉妒秦明桥做什么?
可嫉妒这种情绪,很多时候不是理性可以克制的。
苏秉正命人将案卷送回吏部,询问:“秦明桥何以至今未起复?”

毓秀宫。
周明艳挼着新送来木槿花,摘了片花瓣送入口中。
如今宫中纷纷扰扰,有些头面的妃嫔几乎都牵扯进去——萧雁娘差点和杨嫔反目,王夕月统领后宫事务,卢佳音住进了乾德殿侧殿……而她身居妃位,生养了皇长子,按说该是后宫最不能小觑的人,却最风平浪静。几个月来她一言不发,只消失了一般窝在宫中“养病”。
高平侯夫人上次来的时候还在劝她,差不过“病该好了吧”,现在却听凭她自作主张。
——看萧雁娘的遭遇就知道,还是周明艳更能揣摩当今天子的心思。这个女儿固然争强好胜,常令人忧心她是否锋芒过盛,气焰太高。但仔细揣摩揣摩便知道,她似乎真没吃过太大的亏,最根本的东西——不论是名分、资历还是皇长子,她都得到了。
如今看上去时机到了,她反而比长辈还稳得住——她已领先旁人许多,此刻确实不争方是
争。
然而她也并非万事不关心。
“皇上就说了一句?”
“就过问了一句,‘何以至今不起复’……”文漪答道,“先前确实是发了脾气的,过后却还是提拔。无怪人说陛下有海纳百川的气量,最能容人的。”
周明艳垂眸冷笑,又拈了片花瓣送入口中,“什么提拔……就是不叫人安心过活罢了。”
文漪猜不透周明艳的想法,却也不问,只道,“真想不到。卢婕妤那种出身,竟连初榜的进士都不肯嫁。”
“谁心里没些志向?十□了还不嫁人,定然都有些缘故。只看你挖不挖。往哪里挖。”她嫌恶的拍了拍手,将手上木槿花倾在窗外,“那些一心想傍小主人的老女人,做出的事才更令人吃惊。”
远远的宫女们正簇拥着皇长子在院子玩耍,周明艳望着,眉毛缓缓的竖起来,咬牙道,“那个牵着晟儿手的狐媚子,给我处置了!”

苏秉正过问一下十二年前的进士,朝中各有揣摩。后宫却没几个人在意。
——当年秦明桥和卢德音虽然到议亲的地步了,毕竟还没议成。且当时的卢德音也不过是寄居在秦王府的一个孤女罢了,没什么可议论的,知道的人便不多。
阿客听了秦明桥的名字倒恍惚了一会儿,却也没太往心里去。
她并非不喜欢秦明桥,可也确实没那么喜欢。她对他更多的其实是一种寄托和憧憬。因为她知道他是最合适的,只要嫁给了他,她就一定能得到自己最想要的家和生活。
她也差一点就得到了——只是有缘无份罢了。上天总是让她遇见最好的,却不肯给她。
那个时候他们正在议亲,眼看便要议成时,黎哥儿病了。
他秉质柔弱,从小便多病多灾。可从没有哪次像那一回那么凶险。太医们束手无策。秦王府满天下访求名医,揭榜的不少,可一诊断便都摇头。说已是司命所属,人力所不及。
那个时候阿客守在他的病榻前,几乎没跟着他死一回。
她只是记得,黎哥儿焦躁的在她房里摔着东西,质问她为什么非要出嫁的时候,她没有好好的跟他讲道理,反而说了诛心的话。她那个时候确实是气昏了。可黎哥儿年少不懂事口不择言,她怎么能对他冷言嘲讽。
她记得自己说出“不是谁都得当你家的人时”,黎哥儿倏然苍白的脸色。他拽着她的衣袖不停的解释“我一直把阿姊当亲阿姊的,我不是那个意思”,可她只说“日后不要再往我屋里来了,让人瞧见了不好”。
她记得黎哥儿便在病中也是乖巧的
,醒来望见她,便再难受也会微笑起来。可这一回他就只是死气沉沉的躺着,连眼睛也不睁开。
楼夫人在佛前日夜啼哭,阿客在黎哥儿病榻前衣不解带。
府上长史连棺木都准备好的时候,有衣衫破烂的道士咬着虱子歪在王府门前摇头晃脑的唱经晒太阳。秦王将他请进家中,夫妻两个屈膝下拜,道士罗圈着腿单脚往旁边一跳,道:“鹣鹣双生,失偶而死。你自将他的命摘去,却拜我作甚!”
就是这么无首无尾,无缘无故的一句话。楼夫人便令阿客嫁给黎哥儿。
当年阿客初入晋国公府的时候,楼夫人令她见过姊妹们,又命人将黎哥儿抱出来给她瞧。那么小的孩子,哭得却那么响,任乳母怎么哄都不肯消停。可阿客走到他跟前,轻轻握了握他软软的小手,他立刻就不哭了。黑葡萄似的大眼睛瞬也不瞬的望着阿客,忽然便乐呵呵的笑了起来。阿客望着他的眼睛,轻轻的说,“……他可真像我阿弟。”
楼夫人便笑道:“以后他就是你的阿弟了,你要像对阿弟一样好好的保护他。”
阿客便当了真。
这九年里他都是她阿弟。然后忽然有一天,他就要成为她的丈夫了。
阿客做不到。她跪在地上只是哭,说“我不出嫁了。夫人,我愿意修行一辈子,黎哥儿在哪儿我就在哪儿。求您收回成命吧。”
可她注定坚持不了多久的。楼夫人已是病笃乱投医。当年穆贺之乱她是如何的镇定自若,可她救了满门上下,偏偏没能救下自己的子女。如今她就只剩这么一个亲儿子了,为了这个孩子她什么都肯做。
阿客又何尝不是?何况她欠楼夫人太多恩情。
十五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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