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贩卖静默：声音背后的隐秘特权与财富
噪音与宁静的区隔表达了阶级的区隔，噪音总是与贫困相伴，而宁静往往指向特权。机场的贵宾休息室、价格不菲的降噪耳机、贫民区的喧哗、欠发达国家的噪音污染……隐匿于日常生活中的真相是：静默也是一件商品，而且价格不菲。《静默：是奢侈，还是恐惧？》（约翰·毕谷纳特著，康凌译，上海文艺出版社，2018年）一书剖析声音背后的权力、财富与恐惧，澎湃新闻经授权刊载部分内容与读者分享。
今天，静默同时也是一件商品，其买卖价格足以媲美那些最受欢迎的消费品。“让我们享有宁静的奢侈，”简·奥斯汀在《曼斯菲尔德庄园》中写道。不幸的是，这一奢侈的代价正日益超越大多数顾客的能力。
“因此在今天，奢侈在很大程度上与宁静之声有关。”来自品牌发展公司红色侦察的约拿·迪森承认，并将无手机静修作为一个例子 [译者注：无手机静修（Cell-phone Free Retreats）指全程禁用手机的静修方式。]。另外，马克·埃尔伍德也描述了瑞士奢侈品手表江诗丹顿的制表师是如何费尽心机，以使它那块价值409900美元的腕表的仅仅一个机械部件静音的：
声音是江诗丹顿的最新杰作的核心。它的技术团队打造出了最为纯粹的报时声，他们发明出一种无声调速器，以此将背景噪音减到最低。这款手表的控件使用了微缩的螺丝与转子，取代了传统的水平式系统，以此消除即使是最轻微的旋转声。这款被称为飞击控件的运作是如此复杂，以至于江诗丹顿只有四位制表师能够制作，他们每位都在钟表制造领域具有至少15年的经验。
我们或许应当赞赏江诗丹顿在消除微弱噪音方面提供的优美方案——精巧的制表工程以及制表大师们的巧工匠心。但是，由静默所创造出的附加值，大都流入了那些制造了为我们所避之不及的噪音的人的口袋。
很少有什么行业像航空运输业一样，会以降低由他们自己制造出来的噪音为由大肆敛财。然而，尽管航空公司日渐凶残地将之前免费的服务设施转化为收费项目，关于额外费用的抱怨中却很少涉及进入机场休息厅所需的高昂价格——而这正是最为成功的兜售宁静的伎俩之一。
假如你曾忍受过那些声音粗砺的关于登机口变动、关于登机通知、或关于电话转接的机场广播，假如你曾对大喇叭里刺耳的背景音乐或CNN关于美国宠物肥胖问题的特别节目感到厌烦，又假如你曾被候机楼里运送残疾人的小车的喇叭声所惊吓，那么你就不会奇怪为什么机场休息厅最受欢迎的特征便是它昏暗的灯光与喑哑的分贝，它们在休息厅接待处向人们致意。因为，抛开免费的零食、新鲜的水果、赠送的软饮与酒类、以及为满足顾客的阅读乐趣而特选的商业杂志，旅客们最想在嘈杂的航站楼里购得的，便是一处休憩之所。
这些休息厅的布局将安静的工作区域区隔于地毯式酒吧与防噪的儿童娱乐室。即便在那些挂着电视机播着商业新闻和体育比赛的最热闹的区域，也维持着一种得体的庄重，极少有人喧哗。作为航空公司提供给头等舱旅客和持有俱乐部会员的常旅客的服务，机场休息厅在其促销材料和入口处都清楚地表明，噪音与宁静的区隔表达了阶级的区隔。
譬如说，美国航空就明确地将它的“海军将官俱乐部” [译者注：美国航空（American Airlines）在各机场设置的贵宾室。]作为地位的象征来进行营销：“请将海军将官俱乐部休息室视为一处宁静的绿洲——远离所有机场的喧嚣。因为我们知道，为您自身提供更多一点空间，将极大地提高您的出行体验。”美联航俱乐部则承诺，付出500美金的年费，你将能够“在等候航班时，在一个精致的环境中放松身心。”不出意料地，许多俱乐部都有着装上的规定。
宁静与财富之间的联结当然并不是最近才出现的营销策略，但将宁静与特权结合在一起，事实上正是机场休息室的目的所在。
博士公司当然清楚，在一次令人精疲力竭的旅途中，安静对人而言具有多大的吸引力。因此，每一副耳机套装中都附有一只封套，其中装有以法语和英语印制的“致敬卡”，以便分发给任何前来询问如何买到这种耳机的人。
由此，有了500美金的航空公司俱乐部会员和300美金的降噪耳机，人们便能在全然安静的环境中完成飞行旅程——这样一种奢侈，如同大部分奢侈品一样，当你愈来愈频繁地享受它的愉悦，它就愈来愈成为一种必须，而非奢侈。
公正地说，我必须承认，空中旅行有时为所有级别的旅客都提供了安静的旅行环境。当然，这样一种静默代表着与安详宁静全然不同的意味。
在一天清晨从新奥尔良飞往休斯顿的短途飞机上，我和其他乘客都被机舱里令人担忧的静默吓到了：正当飞机开始在跑道上滑行时，一位修女突然开始大声祷告，好像她知道一些其他人不知道的事。当飞机起飞的重力将我们压在椅背上时，许多乘客开始和她一起吟诵圣母经和天主经。直到飞机起落架收进机腹，我们到达一万英尺之后，才有一位机组人员用对讲机向我们解释道，飞机上的很多乘客都要去往梅久戈耶（当时那里还属于南斯拉夫），1981年，圣母玛利亚曾在那里向六位青少年显身。我们后来知道，这些朝圣者将一路祷告到德州。
尽管我们在这趟旅途中的焦虑的沉默最终转为宽慰——至少在我们知道了这些祷告者的意图之后——不间断的沉默也一直延续到飞机在十几分钟后落地时。
在一次巡回书展快结束时，我在一个周五下午乘飞机从圣路易斯飞回家。正当我们爬升至巡航高度时，客舱的电力系统在一次广播中途突然中断。我们默默地看着焦急的机组人员往前跑去，但很快，广播喇叭啪啪响了一下后便传来了飞行员镇定的嗓音，他解释道，机上的一套电力系统已损坏，但飞机将继续飞往新奥尔良，因为机上所有核心系统都有三套备用。正当他试图安抚我们时，第二套电力系统的意外损坏打断了他。而当第三套电力系统接入，供电恢复后，飞行员简短地告知我们，飞机将飞回圣路易斯。在回程的短短二十分钟里所出现的，便是令人不安的所谓“死一般的寂静。”即便是机上的小孩也没有发出一点声音，直到飞机重新降落在圣路易斯，人们为飞行员欢呼为止。
因此，在我的经验中，飞机上的静默往往有两种意思：奢侈与恐惧。但是，航空运输并不是唯一一种因为降低由它自己发出的噪音而向乘客收取高额附加费的交通方式。
譬如说，在《道路与轨道》杂志2014年一次对燃料经济性的比较中，它令人惊讶地宣布：“美国最节省燃料的新型轿车并非丰田普锐斯：你永远不会相信是谁打败了它。”该杂志将一款奔驰轿车选为获胜者，并如此解释它的选择：“我们并非刁难普锐斯（它是一项技术奇迹），但它的制造目的纯粹是为了能效，这体现在它在路上的表现中。而价值52634美元的奔驰E250则是一款恰好具有难以置信的道路表现的豪华轿车。它比丰田要重1001磅，但却令人感觉每一盎司的重量都花在了降低噪音和奢华感上。” 需要注意的是，作者在这里将“降低噪音”单独挑了出来作为奢华感的一种。
《华尔街日报》2015年的一篇文章《梅赛德斯-迈巴赫S600：震耳欲聋的安静》给予了奔驰的降噪技术更夸张的报道。作者描述了这款底价190275美元的小轿车在行驶中的令人惊异的安静，并表示这种安静不仅令人窒息，更令人难受：
我感到晕眩。这车在搅和我的前庭系统…… [译者注：前庭系统位于人的内耳中，作用于人的平衡感和空间感，对于人的运动和平衡能力有关键作用。]
公司声称，这款车的后舱是汽车生产史上最为安静的。事实上，戴姆勒在其新的滚道风洞中发展出了空气声学，它可以试验各种角度的气流与侧风。车门越大——迈巴赫的车门常常不小——侧风越有可能将车门拖离车体，从而造成小的声学热点。这就是为什么这款车的车门封条看上去像卷起来的潜水衣。
在任何情况下，风噪都近乎于无。胎噪与振动也很难感受到。也正是在此时我辨认出了自己的感觉：这正是模拟动晕症。 [译者注：在判断身体的静止/运动状态时，由于视觉接收的信息和前庭系统感知到的信息不一致而产生的晕眩感。]
这样一种状况对于最富有经验的飞行员来说也是很普遍的：当他们在飞行模拟器上对着环绕式3D屏幕进行训练时，他们的大脑的感受和内耳的感受是截然不同的。梅赛德斯-迈巴赫S600过于轻静、封闭，它调低了感官数值，直到感官几乎无法工作，至少在后舱是如此。
显然，富人们是愿意为了这宁静的奢华而忍受呕吐的。
然而，如果说宁静让富人们难受，那噪音则是穷人们的灾难。阿莱克斯·洛克伍德在《反击》杂志上曾为约翰·斯图尔特的《噪音为什么重要》 （地球瞭望出版社，2011年）写过一篇书评，指出了噪音对贫困人群的不成比例的影响：
在白天，大约50分贝的声音便可以使人开始对噪音感到烦躁（晚上是30分贝）。55分贝的声音（每增加10分贝，声音等级会翻番）会使人变得极端恼怒。超过130分贝的分界线，声音便会使人感到疼痛，尽管随着噪音的增加人们在何种程度上会逐渐失去听力还是一个有待争议的问题。《噪音为什么重要》一书的力量之一正在于，它将噪音污染提升为全球现象。尽管它的研究并不全面（它也并未如此标榜），但它的全球视野凸显了穷人与富人、发达工业化国家与发展中国家在体验噪音污染方面的不平等，并质疑为何没有更多措施来将噪音作为一个社会不公的问题而加以处理。与其他形式的污染一样，噪音是一个阶级问题。
举例而言，2003年的一次莫里调查揭示，近20%的英国民众（家庭收入少于17500英镑）经常性地听到从邻居处传来的噪音，其中包括了93%的公租房住户。与之相对，在家庭收入高于30000英镑的民众中，仅有12%能够听到他们邻居发出的声音。从全球范围来看，宁静的富人与嘈扰的穷人间由于居住位置不同而导致的差距越来越大。在几乎所有的国家，从工业化国家英国一直到印度、泰国、非洲大陆，由于穷人更有可能居住在更靠近主要噪音污染源的地方（公路、机场、工业园区），他们因此受到了不成比例的侵扰。噪音不仅是一项被遗忘的污染，更日益成为清理噪音污染机构（Noise Pollution Clearing House）执行主任布隆伯格所谓的“二手噪音”：噪音并非由承受它的人们所制造，而这一情况愈演愈烈。
富人们安静的豪宅将他们与贫民区的嘈杂隔离了开来，但对穷人来说，现代生活的喧哗——如同其他形式的污染一样——却无可逃遁。同时，随着噪音持续以它不可阻挡的脚步向荒野中最安静的涡流进发，即使是富人或许也将难以找到一处安静的清修之地。
（本文节选自约翰·毕谷纳特著，康凌译，《静默：是奢侈还是恐惧》，上海文艺出版社，2018年1月。标题为编者所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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