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在过去的十五年里，斯拉亚纳·巴塔查亚（Shrayana Bhattacharya）一直以经济学家的身份与低收入的印度女性一起工作，研究就业与社会政策的相关问题。
她将自己的发现写进了《拼命寻找沙鲁克：印度孤独的年轻女性及对亲密关系和独立的追求》一书，描绘了精英女性、中产女性和低收入女性三个不同阶层的印度女性，如何在工作和生活中寻求独立自主和浪漫爱情。尽管家庭背景和经济状况差异巨大，但巴塔查亚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人人都爱沙鲁克。
文｜瑞垚
沙鲁克·汗是家喻户晓的宝莱坞巨星。他被称为“宝莱坞之王”，因在浪漫爱情电影中不可撼动的地位而被很多印度女性认为是“完美情人”。很多印度的年轻人正是通过沙鲁克·汗的电影，第一次了解了“爱情”的概念。1995年横空出世的电影《勇夺芳心》，沙鲁克·汗和宝莱坞女性卡卓尔饰演了一对冲破传统文化禁锢、勇敢追爱的情侣，成为了宝莱坞长映不衰的经典。一句“来吧，坠入爱河”的召唤，在当时具有绝对的划时代意义。
宝莱坞的电影明星，何以成为女性追求独立和自由的象征呢？这本书来自于巴塔查亚在对自雇女性做调研时的一个意外发现。
2006年，她去印度西部的一个贫民窟调查妇女的就业情况，这些女性在自己家里制作香棒、服装，挣取微薄的计件工资。在调查的间隙，巴塔查亚问起了关于电影明星的话题，让她意外的是，几乎每一位妇女都喜欢沙鲁克·汗。当她们谈到他时，气氛一下子变得轻松，她们变得健谈，开始主动发起不同的话题。
《勇夺芳心》剧照
这种情况也同样发生在印度东部的部落地区和北部的农村。巴塔查亚发现，这些妇女甚至都没有看过一部沙鲁克·汗的电影，她们只是在朋友家、小卖部的电视机上看到过他电影的插曲。而当她们在讨论沙鲁克·汗时，她们其实是在表达自己，她们谈论的是自己的购买力：买一张电影院的票，或者买一台电视，拥有自己的手机。因为现实生活中，她们几乎没有一个安全的空间来娱乐，因为家里人并不喜欢一群女性围在一起“咯咯笑”。
巴塔查亚将沙鲁克·汗称为自己的“研究方法”，因为是作为一个话题切入口，他让女性更坦诚地表达自己，触及了类似家暴、情感劳动等一些非常深入的话题。 意识到沙鲁克·汗和女性的经济地位和劳动的联系之后，她又开始访谈其他阶层的女性，写成了《拼命寻找沙鲁克》这本书。
在书中，“沙鲁克”是女性所追寻的独立和亲密关系的象征。 不管是在电影角色还是在私人访谈中，沙鲁克·汗始终是一个与传统的男性气概截然不同的形象。他扮演的角色与女性有更多的谈话和亲密互动，经常出现在厨房里，一边和婆婆阿姨聊天、一边打下手；他本人也经常在在采访中谈论女性话题，比其他男演员更多地表达自己的感受、调侃自己，呈现出一种“更脆弱的男性气质”。而这些，都让女性观众更多地与他共鸣。
《爱无国界》剧照
因此，巴塔查亚并不认为，她所书写的年轻女性仅仅将沙鲁克·汗作为一种浪漫幻想的映射，更重要的是，沙鲁克·汗本人和他的电影，为这些年轻女性种下了一颗种子： 希望冲破阶层、获得独立，对自己和这个世界有了更多的期待。 “她们的母亲想要嫁给他，但她们想成为他。”
书中一位凭借自己的努力考进政府部门做会计师的中产女性，在她花钱为表亲购买了摩托车后，母亲叮嘱她不要告诉家里的其他人，因为女性比男性更有能力是“不体面的”。和她一样，全球的职业女性往往面临着来自职场和家庭的“双重惩罚”，如何让她们更有信心去追求职业雄心？
这本书重点解释了印度女性的“低就业率迷思”。 尽管印度的经济增速在全球名列前茅，但女性的劳动参与率却一直处在全球倒数的水平。特别是在上世纪90年代的经济自由化之后，女性的劳动参与率持续下降，2020年，仅有18.6%年龄在15岁以上的印度女性活跃在劳动力市场上。
《印度合伙人》剧照
在印度，就业问题也是一个阶层问题。
“我发现，越是那些经济背景捉襟见肘、作为家里初代中产积极的女性，越是强调拥有一份工作的意义和对工作的热情。”巴塔查亚说，在印度，女性的就业选择也与社会阶层紧密相连，而最具有主导性的社会阶层因素仍然是已经存在了几千年的种姓制度。2012年的数据表明，高种姓群体所拥有的平均财富是“预留种姓”（最低种姓阶层）的四倍。
巴塔查亚解释，无论是受教育的机会、所能获得的机会或者空间，都由女性所身处的阶层来决定，当她这样的精英女性可以随意去电影院看一场电影时，某些宗教或种姓背景的女性仍然无法享有这种自由，因为电影院被认为是不安全的，年轻女性出现在电影院也被认为是不体面的。对于这些女性来说，通过工作来获得独立和自由的愿望自然更为强烈。
《嗝嗝老师》剧照
但与此同时，坚固的阶层结构也在阻止她们走出家门。 巴塔查亚发现，很多印度家庭在男性一方的收入足以承担家庭支出时，倾向于减少女性外出工作的机会，以保护她们的“性纯洁”。
以种姓为基础的内婚制在印度仍然是主导性的社会规范，有90%以上的印度人仍然会进入包办婚姻，几乎都属于同一种姓，而女性外出工作则意味着她们可能与不同种姓的男性恋爱，从而破坏了种姓制度的“纯洁性”。在这个层面，经济增长反而让家庭继续践行保守的价值传统，促使女性回归家庭。
通过工作来获得独立和实现阶层跃升，对印度的年轻女性来说仍然非常艰难。她们和全球的女性一样，面临着坚固的就业歧视和沉重的育儿压力，还因为印度独特的社会文化传统，被宗教和种姓的社会阶层所禁锢。理解印度女性追求独立和自我的历程，不仅可以关照全球普遍存在的性别桎梏，也为思考全球女性所面临的的共同困境提供了一个新的路径。
《摔跤吧！爸爸》剧 照
以下是对斯拉亚纳·巴塔查亚的专访：
三联生活周刊：印度的经济取得了快速发展，但与此同时，女性的劳动参与率却在下降，农村地区尤其明显。为什么印度的经济增长没有让女性获益？
巴塔查亚： 我认为，大概有五个原因。首先，第一，我们必须承认会有一些漏报，统计数字有一定的低估。当做调查时，我们经常会问妇女“你有没有工作”，然后她们会说，“我干活，但我没有工作。”这是因为有些人在家庭生意中做无偿帮手，所以她们不会报告“在工作”。
第二，是关于印度经济增长的方式。 印度经济中取得快速增长的行业，是建筑、零售、运输等，与之相比，农业所占的份额明显变小（而农业吸纳了更多的女性劳动力）。这些快速增长的行业都是典型的需要与陌生人打交道、需要流动性的行业，你必须迁移到离家很远的地方，这些行业也需要某种技能，因此往往只雇用男性。印度前十大增长最快的行业中，只有19%的岗位雇佣女性。这是需求方面。
第三个是照料劳动。 家庭内部的照料工作几乎完全由女性承担，仍然有待重新协商。因此，经济的发展实际上只是对于男性而言，因为他们外出工作，进入了公共空间。而女性仍然被被期望呆在家里，所从事的照料工作也没有得到激励或承认，男性也没有提供帮助。在男性承担家务劳动的份额方面，印度排在倒数前五位。即使雇有家政工，女性仍要承担组织、跟进的负担。我把它称为“爱的劳动”，女性要做到这些才能够从家人那里“赚取爱”。
《厕所英雄》剧照
第四，是“教育效应”，尤其是在农村地区。 随着女性受教育程度的提高，她们被期望回到家里，培育孩子和下一代的人力资本，可以使孩子更健康、发展更好。这种培育儿童的价值被认为比离家工作的价值更大。
最后，还有一个现象，即印度最富有的前10%的家庭中，只有不到6.5%的已婚妇女拥有一份工作。 在社会化的过程中，她们会认为工作不是她们必须做的事，它只是一个爱好，比如说经营一家精品店，但它不是给你价值意义或一种身份认同的东西。但越是那些经济背景捉襟见肘、作为家里初代中产积极的女性，越是强调拥有一份工作的意义和对工作的热情。
我不能完全解释这种现象。但我认为，精英阶层中针对年轻女性的教化，更多强调了她们作为母亲和妻子的身份，而不是从工作中获得意义，而对男孩的教化方式则完全不同。
《炙热》剧照
三联生活周刊：南亚其他国家的社会文化背景与印度类似，但其中一些国家的经济增长明显推动了女性劳动参与率的提升，比如孟加拉国。你认为印度应该怎样鼓励女性走出家门？
巴塔查亚： 首先，是孟加拉国推动经济增长的行业被政策激励来雇佣女性。比如服装出口行业、非政府组织等是女性的最大雇主，都有针对雇用女性的激励措施，比如为她们提供住房、进行培训等，有的来自女工组织，也有政府政策的支持。
因此，我认为印度真正需要的是政策的激励。印度不依靠女性也能取得增长，就像我们过去所做的一样。但如果政策目标也将女性囊括其中，那蛋糕也会变大，真正需要的激励私营企业，在这方面进行干预，鼓励雇主雇用更多的女性。
第二，就是改善女性的住房问题。在印度，单身女性租房几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那能否对房东提供税收优惠，让更多的女性能租到房子？我不认为这一切仅靠态度上的改变就能实现，只有当激励措施改变时，那么家庭就会被迫改观态度。
《印度女孩》剧照
三联生活周刊：你在书中提到，电影和流行文化让女性更容易陷入爱情。在一些人看来，浪漫爱并非是女性独立的象征，甚至是独立的对立面。你如何理解？沙鲁克和他的浪漫电影，在何种意义上让印度女性更有力量？
巴塔查亚： 我不认为是电影让女性更有力量，但它们为女性提供了快乐。当你主动去寻求它的时候，快感对女性来说是非常有力量的。女性想要感受快乐，被承认、被爱和被支持，但在印度的“面子与羞耻”文化中，很多女性是活在内疚之中的，她们不被允许快乐。比如书中提到的家政工莉莉，当她在星期天看沙鲁克的电影时，她需要雇主的许可，需要教堂的许可，她还需要自己的许可。当你允许自己去寻求快乐时，那是很有力量的。 我不认为快乐与女权主义有任何矛盾。
有一种“资本主义视角”的爱，我称之为loveria，它就像是一种疾病。 你必须要做到某事，你才会被爱，就像一个不断的金钱交易，你在赚取爱情。在极端性别不平等的情况下，女性会相信，如果你现有的性别秩序，你就会得到更多的爱。比如女性劳动参与率的下降，隐藏的信息就是，如果你走出家门，就会挑战男人的权威和家庭的荣誉，你最好呆在家里，因为这样你会得到更多的爱。对于这种爱，我也是无法认同的。
《你的苏露》
但事实上，沙鲁克的电影向我们展示的快乐和爱情是幻想中的，它是完全不真实的。很多女性也知道，这种爱在现实生活中是 无处可寻的。 我们都想从这种“交易式”的爱情中逃离出来，而他的电影就是一种逃避的方式。 粉 丝对沙鲁克的爱完全是无条件的，她们从他身上获取的快乐也是无条件的，这就是对“交易式”爱情的反抗。
很多女权主义者不认同浪漫爱，其实是因为“爱成为了一种让女性的家务辛劳更容易被接受的工具”，这个角度上我也认同。
另外还有一点，有些人会认为如果女性渴望亲密关系，就是愚蠢的和不女权的，因为你放弃了抵抗。 但我想说，在一个只有5%的女性可以选择自己丈夫的国家（印度仅有约5%的婚姻为自由恋爱婚姻），想要一个男朋友、想要探索你的性生活、获取快乐就是抵抗的最重要形式之一。
《我罩袍下的口红》剧照
三联生活周刊：女性在获得自由的同时，也无可避免地要付出一些代价，可能来自家庭或来自自我。比如要忍受孤独和沮丧。印度的年轻女性如何应对？
巴塔查亚：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家庭和社会对跨宗教、跨种姓的婚姻接受度有所提高。但自由恋爱和婚姻的市场仍然是一个男性主导的市场。因为男性探索更多的选择被认为是可接受的，但女性却要因此受到“审判”，甚至女性也经常以这种方式来“审判”自己，这种规则被内化。此外，嫁妆也没有完全消失，仍然以某种形式存在，女性几乎被看作是一种可交易的商品。
在这个大背景下，也有一些细微的乐观变化。 比如我写的空姐“金子”，她们可以找到自己期待的支持性的伴侣。但这种幸福是有代价的，代价就是必须承受孤独感，以及被社会评判。我之所以写“金子”的故事，就是希望告诉读者，你可以选择自由，但当你在一个极端的父权制中构造自由，坚持自己的浪漫自主性时，你也会“审判”自己。但我认为她们并没有因此而放弃。
《印度的女儿》剧照
三联生活周刊：就像你在书中写的那样，即使是在沙鲁克的电影中，也有一些骚扰、物化女性的叙述。你认为，当今的宝莱坞在如何塑造印度年轻人的性别意识？
巴塔查亚： 确实，在一些沙鲁克 · 汗早期的电影中，他也经常扮演跟踪、骚扰女性的角色，这在宝莱坞电影中很常见。这些电影对年轻男性影响很大，他们认为这就是追求女性、表达爱意的正确方式。但我们也看到，他之后没再演过这样的电影。
话虽如此，我认为现在有一种“对冲叙事”，特别是在印度的流媒体平台上，很多小众或小成本的电影，是由女性导演、撰写或者参与制作的。 在电影行业中，有一股非常强烈的力量想要纠正传统的宝莱坞叙事。但与此同时，在大荧幕上获得票房冠军的大片，实际上却越来越有侵略性，必须承认的是，相比于这些大片的影响力，流媒体的触达率要低很多。
但我也认为，宝莱坞不再主导性别意识的定义。 很多东西实际上是来自于社交媒体，比如Instagram以及短视频平台，你会看到很多年轻的男性在表演跳舞，而不是表演侵略性和打斗。在印度，很多截然相反的事会同时发生，但我对互联网的民主性抱有很大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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