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德义算是工艺美术行业的一个异数,这不是说他行为乖张,喜欢剑走偏锋,而是他硬生生找到一个工艺冷门,并且硬生生把它做到了极致,甚至创立了一个新的工艺门类。以雪白的木头做“雪木画”,无论是向日葵芯,还是通草,它们的每一丝纹理、每一种脾性,似乎都在黄德义的掌控之中。之所以能达到这种状态,是因为黄德义的“痴”。
削苹果削出木质象牙
中国的工艺师很早就发现了通草的特殊性,利用它雪白、柔韧的特征,经过剪切、分层、捏塑、组合、染色等步骤,创作素雅、大方的花花草草及昆虫。但是,大众熟知的通草画,矩形的画框内,不温不火的画作,看上去只是几支有造型的绢花,很难把它跟高档工艺品想到一块儿去。
黄德义显然对此做了颠覆。他的雪木画,多以通草为材质,昆虫的翅膀可以薄如蝉翼,荷花的花瓣似有仙气,梅花拥有完美的蜡质感,如有清风徐来,小草的叶片甚至微微拂动。
把通草画做到极致,黄德义一路走来并不容易,他最早的实践是针对向日葵芯的。
早年,黄德义在安庆工艺美术厂负责软木画的制作和经营。后来,软木画的材料——菩提树越来越少,急需替代品。黄德义的想法却不是找一个替代品那么简单,他寻思,芜湖有铁画,黄山有漆器,徽州有徽墨和歙砚,安庆也需要一个有特色的工艺品。
一边寻找合适的材质,一边琢磨某种全新的工艺品,黄德义走着站着躺着都在思考。一个偶然的机会,他听说了一种可以用向日葵芯为材质的雕塑画。这么便宜的材质,又易得,即便工艺已经失传40多年,黄德义也决定一试。
向日葵杆的直径一般只有十几毫米,黄德义刚开始一刀一刀切,无论怎么努力,切出来的原料都不理想：不够薄,画的效果出不来；切不宽,大的块面无法呈现。黄德义一连切掉了几百斤向日葵杆,依然毫无办法。
把自己关在屋里,继续练手艺,哪管日升月沉。妻子早晨出门把黄德义的早点盛在碗里,中午回来,早点还在那里纹丝未动。妻子心疼他,削了一个苹果给他,他盯着苹果一看,惊呼一声：“有啦！”
改“切”为“削”,一边削,一边转,经耐心“剔”出来的薄片可大可小,可厚可薄,正是制作雕塑画的绝佳材料。
黄德义把水墨画变成白描稿子,然后把向日葵杆片按照样板套下来,对每个片子进行编号,然后拼贴。样品很快做出来,因为原料纯白,甚至有象牙品质,他把这种画命名为“雪木画”。
“我高兴得不得了,真像自己又养了一个小孩,爱不释手,左看右看,高兴得几天几夜都睡不着觉。”黄德义回忆起当时的情景,依然兴奋不已。
一翅一叶总关“痴”
为做雪木画,黄德义买木料做画框,买绫绢裱底衬。木料用完,拆了儿子的写字桌,绫绢没有了,铰了妻子的长花裙。他拿出家中所有的积蓄,到农场收购向日葵杆和通草。更有意思的是,他几乎成了昆虫专家。
花草昆虫是雪木画最常见的题材,为了了解昆虫的形态特征,黄德义像生物学家一样探究昆虫的世界。夜幕降临,安庆城市有大片草木的地方,总有几个人捏着手电筒,到处搜寻。不用想,肯定是黄德义一家子又出动了。他们在找昆虫,以便带回去进行观察。
“纺织娘是一种非常漂亮的观赏虫,可惜城里不多,我们就住在乡下朋友家,每天出去找。”黄德义说起纺织娘,眼前仿佛正有一只在晃,他兴奋道：“纺织娘有大大的翅膀,触须很有弹性。我看它吃东西,仔细观察它的一举一动,研究它背部的发音器,了解腿部的所有构造……”
并不是所有的昆虫都受欢迎,人们熟知的天牛,虽然有夸张的触须,完美的外形,但是做成雪木画,却少有人问津。“在广州卖画,所有的虫子都卖光了,只有天牛还剩很多。可能因为天牛是害虫,人们天然地不喜欢它。”黄德义揣摩人们的心思,把画面中最好的位置留给蝈蝈、蝉、蜻蜓等大众喜闻乐见的昆虫,使其一目了然,其他花草则众星拱月。
“虫子不能太压抑,也不能太孤单,这样才符合人们的喜好。”黄德义把昆虫最漂亮的地方做夸张,翅膀再薄一些,眼睛再亮一些,腿经过变形,拉得很长,上面的毛刺经过适当地夸张,从很远的地方也能看得很清楚。把现实中看到的东西,转化成艺术的创造,黄德义痴迷于此。
某年夏天,黄德义在家里研究雪木画的某个难题。妻子出门时交代说外面晾了被子,如果变天,记得收回屋。“后来她很生气,因为那天下午下了一场暴雨,把被子全部淋湿了。我就坐在靠窗的桌子跟前,真的一点都不知道下雨的事情。”黄德义讲起这件往事,至今仍觉得不可思议,那天下午,他似乎进了另外一个世界。
还有一次,黄德义有个问题解决不了,去找一个老师请教。在老师家谈话的时候,妻子出现,不断跟他做各种暗示,他莫名其妙,脑子里那根弦一直在雪木画上。后来才知道,他脚上穿了两种鞋子,浑然不觉。
在这种痴迷的状态下,黄德义的雪木画逐渐开始登峰造极。做一片叶子,以前讲究弧线,把两个半圆粘在一起即可得到。后来,黄德义可以用一片材料做出叶子的立体感。他长期把玩叶片,揣摩每种曲线跟叶脉走向的关系,“不是雕刻,而是捏塑,把材料的特性摸透,通过凹凸的变化,即可呈现叶片。”
一次在广州的展会上,雪木画简直卖疯了。一位顾客说：“我真担心这虫子从画上爬下来！”还有一个台湾的客人,买了一幅走,又带朋友进来买另外的,反反复复来了四次。雪木画也逐渐成为拥有“真正的工艺绝活儿”美誉的手工艺品。
“怕麻烦先生”不怕麻烦
黄德义早年是一个远近闻名的“木秀才”,仿制过雕花木床,做过小提琴。后来,他的剪纸连环画在报纸上进行连载,风光无限。做了雪木画之后,他又经过刻苦钻研,触摸到了雪木艺术的极限。
与其说黄德义“干一行,专一行”,不如说他把工艺融会贯通了。看他的雪木画,线条疏朗,细节传神,但是始终有剪纸的影子；雪木木质细腻、柔韧,不熟悉木性的人,无法驾驭。
但是黄德义却是一个特别怕麻烦的人。第六届中国工艺美术大师评选,他没参与。评选需要一级一级递交表格,反复跑各种部门,他说他“怕麻烦！”黄德义也很少带雪木画参加展会,觉得布展、奔波,处理账务,很麻烦。对雪木画感兴趣的年轻人很少,没有人愿意学习,收徒的事情,黄德义也不上心,他觉得无奈,也怕麻烦……
这么怕麻烦的人,却能一天接一天地扑在工作台上,剔出层层木片,再将木片进行剥离,一次又一次调整昆虫的身体结构,拿捏虫子腿摆放的位置是否恰当。一幅普通规格的雪木画,制作周期大概是一天,黄德义享受着雪木带给他的“麻烦”。
很多年过去,子女皆已成才,黄德义依然在雪木画的世界里触探工艺极限。女儿说：“你的工艺太辛苦了,我一个月赚的钱比你一辈子赚的钱都多。”黄德义对此苦笑,选择雪木画这条路,丰富而充实,有人喜欢雪木画,这已足够。
黄德义说,这么多年风风雨雨,能够坚持下来,全是因为早年的爱好,“情感太深了,再麻烦,再困难,也只能自己撑下去。”雪木画中的小虫,似有低吟,在回应它们的创造者。在艺术的世界里,黄德义从不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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