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南风窗记者 何国胜
湖南吉首少年小蒋的国家赔偿仍维持在了20万元。
此前，小蒋因为刺伤霸凌者被羁押336天后获判无罪。之后，小蒋申请国家赔偿，吉首市检察院决定赔偿20万元。小蒋不接受，向湘西州检察院申请复议，湘西检察院维持原决定。之后，小蒋又向湘西州中院赔偿委员会申请作出赔偿决定。
近日，小蒋代理律师、北京富力律所王艳涛表示，法院已作出赔偿决定，仍维持此前20万元的赔偿金额。
同时，湘西中院对恢复小蒋名誉一事也作出决定：吉首市检察院在小蒋户籍住所地、吉首市第二中学发布相关信息，为小蒋消除影响、恢复名誉；吉首市检察院有关负责人向小蒋道歉。
据悉，小蒋爷爷对此结果并不满意，将继续向湖南高院申诉。
时间回到4年前，2019年5月，在湖南省吉首市第二中学，正读初二的小蒋遭遇“校园霸凌”。裁判文书显示，他被15人围殴，混乱中，小蒋乱舞折叠刀，伤了三人。
鉴定结论是，两人重伤二级，一人轻微伤。
是“校园霸凌”还是“刑事犯罪”？事件的定性，意外地陷入拉扯境地。
事件发生3个月后，2019年8月，刚满15岁的小蒋因涉嫌故意伤害罪被捕。但在2020年7月，一审法院认为，小蒋乃正当防卫，判决无罪。
2019年8月，小蒋因涉嫌故意伤害罪被捕。2020年7月，一审法院认为，小蒋乃正当防卫，判决无罪，图为2020年7月小蒋的释放证明书/受访者供图
但一审后不久，吉首市检察院提起抗诉，要求追究小蒋的刑事责任。
又过了两年，小蒋才摘掉了犯罪嫌疑人”帽子。2022年11月9日，湘西州中院裁定，准许检察院撤回抗诉。
但小蒋的人生，已被彻底改变。
抗诉状态持续的两年里，小蒋恐惧自己再被收监，无心读书。初中毕业后在一所职高潦草读了半年，之后出外打工至今。
“我要打你，你怎么办？”
事情起因于没来由的欺凌。一审判决书载明，2019年5月17日，早读课前，与小蒋性格不和的同班同学孙某突然把小蒋喊到男厕问：我要打你，你怎么办？小蒋回他，打可以，但别在学校打，放学后去校外单挑。
小蒋的“仇家”不只孙某。判决书提到，在此之前，一次春游中，小蒋同本班一位女生聊了几句，这被初二313班的学生胡某认为是小蒋招惹他的女友。他要小蒋给他买包烟赔礼道歉，不然打他。
之后小蒋买了烟，是一包红旗渠。胡某嫌烟差没要，扬言要打他一顿。
《弱小英雄》剧照
判决书显示，第二节课后，孙某在厕所遇到胡某，就说他很烦小蒋，要打他，问胡某帮不帮。胡某说小蒋欠他一包烟，如果中午不给，就打。此时小蒋也在厕所，有人还指着他问是不是这个人。
午饭后，孙和胡在厕所又遇上另一帮人，讲了他和胡要打小蒋的事，问他们要不要帮忙，他们都应承了下来。于是，孙带了6个人去310班喊小蒋，小蒋没理。
小蒋在判决书里供述，孙看他没动，就自己进来催他。在跟家人回忆时小蒋提到，当时孙威胁他说，如果不去，放学后就喊社会上的人打他。
在孙的催促下，小蒋去了厕所，并在走前带上了放在课桌里的折叠刀（非管制刀具），藏在了右手袖子里。判决书提到，刀是班上有个同学开药瓶用的，事发前一天胡某声称要打小蒋，有人就把折叠刀递到了小蒋桌上，但始终没有查明递刀的是何人。
《弱小英雄》剧照
小蒋供述说，拿刀是为了在对方动手之前吓唬一下。
到了厕所后，孙、胡等15人把小蒋围了起来。但挑头的孙、胡二人并没有先动手，也没在这场冲突中受伤。据判决书，高个的陈某林先动手，他勒住小蒋脖子把他摔翻在地，骑坐在小蒋身上打。其余人一拥而上，踢打小蒋。
小蒋情急之下拿出折叠刀胡乱挥舞。捅伤了陈某林的左侧腰部和背部，划伤了另一人吴某的大腿。殴打持续一分钟后众人散开，小蒋爬起来，“背靠厕所蹲坑的矮墙无力地坐在地上。”判决书写道。
此时，另一人陈某涛突然从背后掌掴小蒋，小蒋转身用折叠刀在其腹部捅了一刀。于是，众人又围上去打了小蒋一阵。
之后，受伤的三人被送去校园医务室治疗。后经吉首市公安局鉴定，陈某林和陈某涛重伤二级，吴某轻微伤。
但是，被围殴的小蒋，没有做伤情鉴定。
小蒋爷爷蒋佑华告诉记者，当时小蒋手指被划破流血，头上被打了好几个包。
小蒋的爷爷蒋佑华/何国胜 摄
事发后，派出所找他们做了笔录，学校也训了话，说第二天可以正常上学。“但后来那几个受伤的学生扬言要报复小蒋，老师建议我们把孩子带回邵东老家，避免矛盾激化。”蒋佑华回忆道。
回老家后，蒋佑华以为没事了。2019年8月7日，吉首二中辖区派出所突然喊小蒋去问话。
蒋佑华当时觉得没有事，“这肯定是正当防卫，你们十几个人打我孙子一个人，他难道不能反抗吗？”他当时以为最多也就是赔点医药费。
“那是圣人的标准”
去了吉首后，派出所说小蒋涉嫌故意伤害，是刑事犯罪。
蒋佑华告诉南风窗，派出所当时建议他们跟对方协商，赔偿医药费，对方写了谅解书，小蒋就可以取保候审。后面，经过学校中间协商，赔偿金额定在每人10万多元。
小蒋妈妈莫萍怕孩子在里面受苦，决定出这个钱。但蒋佑华坚决不同意。“我说你出了这个钱，人家判你个防卫过当，给小蒋留下案底，带来一辈子的阴影，一样会影响他的人生。”蒋佑华说。
2019年8月，小蒋被传唤至吉首市公安局峒河派出所接受询问/受访者供图
之后蒋佑华他们以小蒋未成年人的身份和近年来推行的“少捕慎诉押”司法理念为由，几次申请了取保候审，检察院没有批准。
“我们当时想的是法院尽快审理，我孙子可以早日清白。”蒋佑华说，直到2020年初，检察院起诉到了法院。在起诉书中，检方否认了正当防卫，认为小蒋提前准备刀具，故意伤害他人身体，致人重伤。
但当时，疫情爆发，法院裁定中止审理。一直到同年5月22日恢复审理。在开庭阶段，检方向法院的诉求是，小蒋应以故意伤害罪判处有期徒刑三至四年，不适用缓刑，除非小蒋在审判阶段能与被害人达成和解，取得被害人谅解。
2020年7月6日，吉首市人民法院做出了判决，认定小蒋是正当防卫，无罪。
法院在判决书中认定，胡某他们围殴小蒋是典型的欺凌、霸凌行为，并认为在整个事件中，小蒋均处于一种被动的、被欺凌的孤立无助状态。
此外，法院还指出，小蒋为预防不法侵害而携带的防范性刀具，不影响正当防卫的成立，他的反击也没有超过必要限度。
《胆小鬼》剧照
判决后第二天，小蒋办理了取保候审手续，走出看守所回了家。但他当时不知道，这并非是最终结局。
被判无罪10天后，吉首市检察院提出了抗诉，认为法院错判，小蒋的行为应以故意伤害罪追究刑事责任。
吉首市检察院在抗诉书中提到，小蒋在“案发当时处于学校这一特殊环境内，被告人并不是孤立无助的状态，其可以寻求老师的帮助，可以给老师反映，甚至可以坐在教室内对被害人的无理要求置之不理。”
此外，检察院在抗诉书中多次强调小蒋是提前准备刀具故意斗殴，并在冲突中先动手，冲突后继续追逐被害人等。但这些说法，早在一审时，被法院一一否认，没有采纳。
“那不是高，那是苛刻，是圣人的标准”，小蒋国家赔偿案代理人，北京富力律所律师王艳涛告诉记者，吉首检察院对此案中正当防卫的要求过高，“在15个人围殴，把你逼到墙角的情况下，作为一个成年人，也没法理智地去应对。而且这些人，他有没有给你机会去求救？”
《3年A班》剧照
王艳涛告诉记者，校园霸凌的案件很多，但真正的走入司法程序的还是少。
“校园霸凌案中，如果被霸凌者进行反击造成人员伤亡，多是判反抗者的刑，往往是只看结果，不看起因跟经过。”王艳涛说。
抗诉持续了两年后，吉首检察院上级检察机关湘西州检察院认为抗诉不当，决定撤回抗诉。
抗诉撤回的一个月后，2022年12月，小蒋申请了国家赔偿。2023年2月10日，吉首市检察院做出了赔偿决定。赔偿小蒋人身自由金137538.24元、精神损害抚慰金68769.12元。
蒋佑华、小蒋及其母亲都不满这一赔偿。
“我们为什么不满意”？蒋佑华说，小蒋当时是个未成年人，还在读书，336天的牢狱生活对他的精神损害比成年人大得多。另外，一审过后检察院抗诉，又给小蒋带来了精神损害和影响了他的学业。
他们认为，作为未成年人的小蒋，应该获得更多的精神损害赔偿。
《猪猡之王》剧照
前几年，颇受关注的张志超案曾获赔141.6万余元精神损害费。该案当时的代理人北京大禹律所李逊律师告诉南风窗，他们在代理张志超申请国家赔偿的案件中特别强调了张志超被羁押时是未成年人，其家庭已遭受了毁灭性打击，以及侵权机关过错程度、侵权行为的方式手段等因素，要求提高本案的精神损害抚慰金数额及比例。
“当时适用精神损害抚慰金的赔偿标准原则上不超过（人身自由赔偿金、生命健康赔偿金总额的）35%，但张志超国家赔偿的精神损害比超过了75%，相信法院也是考虑了（未成年）这方面的因素。”李逊律师说。
李逊律师还表示，秉持对未成年人的优先保护原则，国家赔偿中应当充分考虑未成年受害人被错误羁押造成的精神痛苦、名誉损害程度及侵权后果的严重性等方面的特殊性。
“这个伢子是坐牢出来的”
在接受媒体采访时，小蒋说自己的过去“多灾多难”。三岁时，他父亲得了“白肺病”去世，之后母亲改嫁。
蒋佑华说，小蒋幼时很乖，比较活泼。但到十一二岁时，他知道自己跟别的小孩不一样，没有父亲，“开始变得内向起来，不太爱跟我们交流了。”
蒋佑华看得出小蒋缺少父爱，就想着把他送到妈妈那，让母爱来弥补一下缺少的父爱。当时，小蒋妈妈莫萍也觉得邵东的学校差点，想把他接到吉首去读书。于是，小将就去了吉首二中读书。
小蒋邵东老家所在的村子/何国胜 摄
出了这个事情后，“他责怪我不应该把他送到吉首读书，他觉得他在学校里受到欺凌，又遭了后面的牢狱之苦，都是我送他到吉首上学造成的。”蒋佑华说。
但一审判决出后，小蒋很开心，蒋佑华很快安排他补课，新学期开学后就去镇上读初三。
在二审之前他学习状态不错，成绩也好。蒋佑华清晰记得，在一次考试中，小蒋数学考了第一名，综合成绩在全班进入了前十。因为前十名中只有小蒋一个男同学，所以老师当时跟小蒋说：“你是我们班上男生的独苗苗。”
“这些都是小蒋回家跟我说的”，蒋佑华回忆道，小蒋当时跟他说：“你猜老师是怎么宣读成绩的？”
蒋佑华问：“怎么宣读的？”
他说：“老师把班里其他学生的成绩读了，就只有我的没读，然后问，大家猜一猜我们班上数学第一名是谁，就是这位小蒋同学。”
小蒋在吉首市第二中学获得的荣誉证书/受访者供图
但这种日子没持续多久。
2020年12月，湘西州中级人民法院来了电话，让小蒋参加二审庭审。蒋佑华带着小蒋去湘西州开庭。小蒋在法院接受了法庭调查，检方在庭上依然坚持追究小蒋的刑事责任。
庭审后，吉首市检察院到镇上中学又做了一次调查，随后小蒋整个人的状态就变差。“他根本无心学习，总是害怕自己会被再次关进去，说自己书读的再好有什么用？”蒋佑华说。
“当时他晚上睡不好，脾气也差，把书都撕了”，蒋佑华说，有时候在家里，小蒋拿起椅子就往地上摔。蒋佑华跟他说：“你摔吧，把心里的怒气、怨气统统发出来就好过了。”
莫萍也记得，知道抗诉后，小蒋变得很焦虑，“情绪特别不好，整晚做噩梦，也很容易暴躁。”
小蒋再没心思读书，一直担心自己再被收监。“他说你不要再逼我去读书了，你再逼我，我宁可去死。”蒋佑华手指敲着桌子，一句一顿地对记者说。
2019年8月，小蒋被刑事拘留/受访者供图
后来，学校和村子周围的人都知道了小蒋进过看守所。“他们并不知道你是正当防卫还是防卫过当，只知道你是坐过牢的。”蒋佑华说，班上成绩好一点的同学都不跟小蒋玩，周围的人看到他了，就讨论说：“这个伢子是坐牢出来的。”
小蒋奶奶告诉记者，为了不让自己被认出来，小蒋开始留长发，染发，戴耳钉。小蒋姑姑蒋静问过他为什么这样？“他说因为外表打扮得潮一点、狠一点，一看就像个不良少年，这样就没人敢轻易惹他。”蒋静说。
直到后来，检察院撤回抗诉，小蒋把头发剪了，耳钉也不戴，“他知道自己又清白了。”蒋佑华说，“所以我觉得抗诉给他带来的精神压力比关在看守所还大。”
在那之前，二审的结果迟迟等不来，勉强读完初中后，小蒋没上高中，去邵阳一个职高读了半年就辍学了。
辍学后，小蒋进入社会，在邵阳一餐厅做服务生、在网吧当管理员，在售楼部做导引等。拿着一个月两三千的工资，没有一份稳定的工作。
《某一天》剧照
蒋静告诉南风窗，2022年11月9日，二审裁定下来后，小蒋的状态比之前好多了。他开始给家里人分享自己的生活，蒋静觉得小蒋回到了以前的样子。
但他们都知道，小蒋的人生已经回不去了。
“不说他之前成绩有多好，但最起码能顺利读完高中或者上一个普通大学，能像大多数孩子一样平稳地度过青春。或许他可能生活过得很平庸，做普通的工作，但不会经历这么大的一个坎坷。”妈妈莫萍说，那些打人的学生没处理，还在继续上学，但小蒋的人生被彻底改变了。
（应受访者要求，莫萍、蒋静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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