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纸任命，在 1940 年 9 月的某天早 晨送达，令这位新晋少将喜不自禁。乔纳森 .M. 温莱特（Jonathan M. “Skinny” Wainwright），人称“瘦猴”，戎马倥偬 30 余年， 直至官拜少将。他作为一名久经战争考验的 老兵，刚刚完成一次以评估训练与后勤为目 的的野战演练。休养生息仅二十年的世界， 眼下再次陷入浩劫，此时此刻，陆军少将温 莱特接到了一生渴望已久的，也是所有陆军 将军翘企之至的任命——指挥一个师。 不过，身为第一骑兵师第一旅旅长的温 莱特少将所将指挥的，不是这闻名遐尔的第 一骑兵师，而是只身赴任一个更为艰难的职 位 ：菲律宾师师长。菲律宾师，系美陆军部 署在西太平洋地区最前方的应急部队，菲律 宾在当时为美国领土——尽管美国已承诺其 未来的独立——美国全权治理该地，尽责抵 御一切外来侵略。
及至 1940 年，威胁已然明朗，日本帝国军队向着东亚嘶吼碾压而来。 菲律宾师的组成，包括兵力装备差强人意的美军第 31 步兵团，约 2,000 人，其余近 8,000 兵员都是菲律宾本地人，经过精细挑 选和严格训练，由美籍军官及几位杰出的士 官带队。该师配戴的臂章独具一格 ：红色的 盾牌上嵌着金色的菲律宾长角水牛头。这种 水牛系该岛原生，以彪悍、桀骜不驯而闻名。 标志的设计意味深长，上级寄望温莱特师以 犟倔水牛的体力与决心，凭借传统的军事智 慧，抵御外侮，守卫菲律宾群岛。 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美军便已针对 与日本间可能的战争建立了一套陆海联合防卫计划。
依据这份“橘色战争计划”（War Plan Orange），菲律宾师将撤退到拱卫着马尼拉湾的、地势崎岖的巴丹半岛， “不惜一切代 价”护卫马尼拉湾。按照当时的预计，该师 应可坚持六个月，直到美军集结兵力前来增 援，并发动反攻。 温莱特与其陆军及海军同僚相信，近岸 一线，几场海上恶战必不可免，方能扫清障碍， 然后，美军太平洋舰队将挟其火力强大的战 列舰、战机林立的母舰，还有满载增援兵力 的运兵舰抵达。一应情节，正如好莱坞西部电影《阿帕契堡》的铺陈 ：守军死死守住阿帕契堡，浴血翘首，终于等到救兵。身为老骑兵的温莱特，太熟悉这套戏码了。
温莱特一接掌菲律宾师兵符，便马不停蹄地视察部队各部，敦促自己，也严令所有官兵强化训练，按部就班，精进固防本务。 却不料，本务发生了变化。 1941 年后期，美国征召已经退役的麦克阿瑟将军再次出山，担任远东军司令。温莱特对这位新指挥官再熟悉不过。早在西点军 校，温莱特和麦克阿瑟都出类拔萃，曾作为各自所属年级的顶尖生而担任学生中的最高 职务——军官生旅实习旅长（First captain）。 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温莱特服役于第 82 师 （著名战斗英雄约克 [Alvin York] 中士即出自 这支部队，该师在 1918 年时尚未具备空降能 力），担任一名尽职的总参谋官，与低调的温 莱特相比，彼时的麦克阿瑟已是一战中著名 的第 42 彩虹师（Rainbow Division）中一名踌躇满志的军官，他头戴打猎扁帽、颈系长 围巾，手持短马鞭，风流倜傥，领兵执行攻击、 巡逻，以及战壕突袭。一战过后，麦克阿瑟任职西点军校的校长，大力推行改革，后续 升任美国陆军参谋长，卸任后不久退役，直至再次入现役率远东军作战。 麦克阿瑟勇敢、聪明、点子多，但也倨傲、 自我、爱慕虚荣 ；他身居其位当仁不让，也 胜任其位而他人多有不及 ；然而太多时候， 他的麦克阿瑟风格太过盛气凌人。现在，这位才华横溢但满身缺点的将军，将指挥温莱 特及所有其他在菲律宾的美军官兵摆脱危 境。一如往常，麦克阿瑟要以自己的风格行事。 日军大兵压境，入侵近在眉睫，麦克阿瑟断然否决了橘色战争计划，认为该计划“因 循守旧”，充斥着“失败主义者”的思维。他要大胆防卫，在沿海重要滩头布设新成军的 菲律宾陆军部队，准备正面迎敌。麦克阿瑟 的盘算是，他的陆军航空队轰炸机群和海军 潜艇定能拒敌于海上，使入侵者无法靠近。 该计划简报演示得很漂亮，做计划是麦克阿瑟的拿手好戏。但这一次，计划不如变化快。
1941 年 12 月 7 日，日军突袭珍珠港， 同时进犯菲律宾。在击溃了美军太平洋舰队 几小时之后，日军战机一波接一波，将麦克 阿瑟的航空联队炸碎在地面，接着加码重击 美国亚洲舰队，将这支处于劣势的舰队击沉 于大海。强悍的日军步兵涉水冲上滩岸，毫 无作战经验的菲律宾地面部队四处奔逃溃 散。眼看自己的部队不堪一击，麦克阿瑟惊 愕得不知所措，不做抵抗便将马尼拉拱手让 出。此时的麦克阿瑟已经无计可施，他的唯 一选择就是重拾起那份人人熟悉的作战计划， 电令是 ：WPO in effect——橘色作战计划生效。
接此电令时，温莱特将军正指挥北吕宋部队，全力阻挡日军的攻势。有人说，最难 打的仗，就是面对强敌进逼如何沉着后撤全身而退。尽管数量上占优势的日军残暴追杀， 温莱特于 1941 年 12 月成功带领部队退入吕宋岛的丛林之中。撤退途中，他多次与敌人 直接交火，身先士卒，沉稳指挥，激励和鼓 舞全体官兵。在将军领导下，这支浴血奋战 的菲律宾师，以及与他们并肩而战的其他菲 律宾应急部队，终于站稳脚跟，建立起最终 防线，全军不仅毫发无损，而且斗志高昂。 温莱特最终占住了巴丹半岛，他的士兵 们坚守在这个绿色地狱中，翘首等待救兵， 但是这一次，形势未曾向纸上计划或周末电 影的情节方向发展，“驰援的骑兵”始终没有 出现。太平洋舰队早已成为焦黑的残骸，支 离破碎地横陈在珍珠港基地。温莱特部众陷 入孤立无援。 食物越来越短缺，弹药必须按枪炮数量 限制配给，医疗物品逐渐耗光。“瘦皮猴”温 莱特已瘦得形销骨立。他坚持每日冒着敌人 的炮火上前线巡视。困苦如此，温莱特与其 部众顽强地坚持着，这支防御部队什么都缺， 唯靠勇气支撑。
1942 年 3 月 11 日，罗斯福总统下令， 麦克阿瑟与其家人及核心参谋成员离开了菲律宾。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间，这一小群幸运的人先搭乘鱼雷快艇，接着换乘飞机，飞 向最后的避难所澳洲。温莱特与其部众留在 岛上，继续坚守。 暴怒的日军终于击垮了蓬头垢面的美军 部队，美军于 1942 年 5 月 6 日被迫投降。 在所属部众焚毁军旗，以及破坏武器装备避 免资敌的同时，温莱特恪守职责，发出最后 一份电文。温莱特告诉他的三军统帅 ：“人类的耐力有其极限，我们的困守远远超过，再 难为继。” 一应部众，遂成囚徒，残忍的拘禁折磨， 长达三年半之久。在日军野蛮的对待下，许 多人没能挺过去，或许，死亡反而是更为幸 运的摆脱。
1942 年 7 月，美陆军参谋长马歇尔上将 提 议 为 温 莱 特 颁 发 荣 誉 勋 章（Medal of Honor），但麦克阿瑟却称此一提议是“严重 的错误”。他在写给马歇尔的信中说，如将此 一荣耀颁发给温莱特，“将对许多担负几乎同 样军事职责的将领们严重不公，他们不仅同 样英勇无畏……而且在指挥统御与励兵作战 方面表现出众，远高于温莱特将军，故而对 于指挥的稳定性以及成功遂行战役的贡献， 也更为卓著。” 时至今日，麦克阿瑟这番尖锐的言辞究 竟所为何来仍不明确，因为内容与事实完全 不符。在保卫菲律宾的战役中，他只去过一 次巴丹半岛视察部队，逗留了仅八个小时， 也许，他实在没有了解多少。庆幸的是，身 为战俘的温莱特对这封风度尽失的书信并不 知情。明智的马歇尔将军悄悄将褒扬令草稿 收了起来。尔后还有其他机会。
1945 年 8 月，苏联红军解放满洲国，从 一处战俘营中发现了温莱特将军，他身板佝偻，形容枯槁，白发苍苍。而其前任上司麦 克阿瑟意气风发，他现在是澳洲的救星，菲律宾的解放者，太平洋战争的伟人 ；甚至他 从气数已尽的菲律宾的夜半逃离，似乎也成 为麦氏英雄史诗的一篇华章。事实上，麦克阿瑟因此一战役获颁了荣誉勋章。今日，麦克阿瑟的大名响彻于各种文献和纪录片中， 铭刻在各种丰碑上，而温莱特只是个注脚， 如此而已。 温莱特圆了自己一生最大的心愿，他获得了晋升也有了自己的师，率领钟爱的部队冲锋陷阵。当其他人放弃——或者逃跑—— 的时候，他继续在乡关万里之外的异邦，困守着最后的防线。在日军横扫太平洋所向披靡之际，温莱特带着他的同伴们却站稳了脚跟。饱受疟疾折磨的士兵、憔悴消瘦的陆战队员、没有飞机的飞行员、失去舰船的水手， 还有英勇的医护人员与菲律宾村民，这些人 与他一道，书写出一页不同寻常的历史。温莱特没有在其他任何地方颐指气使地遥控指 挥，他在他们中间带领着他们，直到最后一刻。 在 美 国 陆 军， 官 兵 们 不 说“ 再 见 ” （good-bye），而是“别了”（farewell），直至彼此再次相见于某处，可能在下一个驻地， 可能在海外某场凶险的战斗中，或者，对骑兵而言，可能是往生后在天堂相见于弦歌不 绝的“绿野”骑兵场（Fiddler's Green）。麦 克阿瑟万万没有想到，他却要在有生之年重 逢温莱特。
在 1945 年 8 月 31 日，一个蹒跚 的游魂出现在日本横滨一家旅馆的餐厅，狂欢的胜者顿时收敛下来，一位伟人面对另一 位更高的伟人。这一夜，麦克阿瑟没有能睡安稳 ；所有的报道都称，温莱特一如以往， 坦然入眠。
原作者：丹尼尔·博尔格，美国陆军退役中将，曾担任阿富汗联合安全过渡司令 部司令及北约驻阿富汗训练团指挥官。在此之前，将军曾担任联三、联五及联七的副参谋长，也曾担任第 1 骑兵 师师长，并在“伊拉克自由”作战行动中担任巴格达多国师师长。他是芝加哥大学俄国历史博士，曾出版若干军 事著作，现在担任美国陆军学会地面战学院资深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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