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俱乐部里，娜娜和男孩们一起训练。
2019年9月，日本东京。在日本女子相扑联合会举办的全国女子相扑青少年相扑大赛上，来自俄罗斯的摄影师尤利娅·斯科戈列娃（Yulia Skokoreva）第一次见到了11岁的娜娜。
这是日本有史以来的第一个面向小学4-6年级女子相扑选手开放的全国性比赛，年轻的女孩们从全国各地汇聚于此。在场的大多数观众是为孩子加油助威的父母，而娜娜拥有其中最大的“粉丝后援团”，他们高举着海报和旗帜，上面有她的名字和照片。当身形健壮、充满力量感的娜娜走上擂台，观众席上响起了欢呼呐喊和人们的窃窃私语：“天啊，娜娜酱上场了！没有人能打败她！”
“这个女孩是谁？”斯科戈列娃对这个特别的女孩充满了好奇。
“最强相扑女孩”娜娜。
在俱乐部的一场训练中，娜娜在男孩们的包围下大声呐喊。
最强相扑女孩
很少人知道女子相扑的存在。
在日本，相扑赛事大体分为“大相扑”（职业级）和“相扑”（业余级）两类。从小练习相扑的男孩们梦想成为职业相扑力士，则要通过不断参加职业比赛提升排名，赚取丰厚的奖金，成为备受尊敬的偶像，功成名就。但女孩们没有这样的机会，她们不能参加专业级别的比赛，也没有职业化的上升路径。
热爱这项运动的女孩们日复一日地努力练习，付出同样多、甚至更多的汗水，却最多只能走到大学俱乐部。等到大学毕业，她们会成为老师、护士、全职妈妈……但不会是职业相扑选手。
斯科戈列娃决定用自己的镜头记录下这一切，让更多的人知道这项传统的、被男性统治的运动里，还有一群正在为自己的梦想而战的女孩。
来自日本北部新潟县柴田市的娜娜有着“最强相扑女孩”的称号。她从8岁开始学习相扑，很快就展现出了过人的天赋。她与男孩们一起训练，一次次在大大小小的比赛中获奖，这也让她成为了那座原本非常保守、传统的家乡小城的骄傲：一些餐馆里都挂有她的海报和签名；在一次比赛获胜后，她的照片甚至被挂在了市政厅外。
“我在四年级时赢得了第一场比赛，从那时起，我就一直梦想着成为世界冠军。”娜娜是个害羞的女孩，接受采访时格外紧张。不过，当被问到她最想弥补自己在技术上的哪些弱点时，她马上就自信心十足：“我没有弱点！”
2023年1月1日，日本相扑联合会在东京举办了史上规模最大的女子相扑比赛，共有137名选手参加。
训练项目：俯卧撑。
“冠军”。
女性禁入的土俵
作为日本历史悠久的“国技”，相扑是一项力量和控制至上的竞技运动。在直径4.55米的圆形土俵（相扑比赛的圆形黏土擂台）中，两个体格庞大的力士赤手空拳相互角力，只要将对手推出土俵之外，或使对方除脚掌之外的任何肢体部位着地，都被视为胜利。
比赛没有时间限制，往往在一两分钟、甚至几秒钟之内即可决出胜负。精妙的技巧之外，迅猛激烈的对决要求参赛力士拥有足够的力量、极强的爆发力、灵敏的反应以及对重心的精准把控。站在这个擂台上，坚毅的斗志与必胜的信念是必须的，以弱胜强、以小搏大是可能的——而这也正是日本民族性格里好胜慕强、刚忍并存的完美体现。
但相扑的魅力远不止于此——在日本，相扑从来就不只是一项运动而已。
相传，相扑的历史可追溯至日本上古时期的神话传说。最初，作为日本神道教在神社祭典中的一种仪式舞蹈，人们以此取悦神明，祈愿丰收、健康与和平。后来，随着时代演变，相扑一度成为武士们进行格斗训练的方式，并最终在江户时代发展为备受大众喜爱的娱乐消遣活动。
深受宗教和传统文化影响，相扑比赛至今保留着诸多古代祭神时的规则、仪式和礼仪。人们相信，土俵不仅仅是力士的战场，更是神道教中象征宇宙的神圣空间。每场比赛之前，他们都需要进行一系列神道净化仪式，而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在土俵上“撒盐”，以此净化空间、驱除邪灵。
江户时期，女子相扑被视为与杂耍、舞蛇同类的江湖表演。为了提高观赏性以吸引观众，女子相扑手被要求和男子一样赤裸上身对战，也从此被贴上了“有伤风化”的色情标签，在相当长的时间里一直被禁止。
娜娜的父亲在自家后院里建了一个临时的场地供娜娜在家训练，姐姐小樱正在上面撒盐。小樱比娜娜大2岁，也曾学习相扑，后来因伤退役。现在，每一次训练、每一场比赛，小樱都会陪在妹妹身边。
娜娜的父亲从一个开汽修厂的朋友那里借来了一些轮胎，每个重约100千克。11岁的娜娜每天一遍又一遍地翻转轮胎以增强力量，这是她日常训练中的一部分。
直至20世纪60年代，女子相扑才在日本逐渐复苏。1996年，日本首次举办了全国性的女子相扑比赛。
但女子相扑并没有从此登上真正意义上的“大雅之堂”。事实上，在神道教中，女性因为有生理期而被视为“不洁”。为了避免亵渎、冲撞神明，相扑界至今仍严格遵守着“女性不允许踏入土俵”的传统。
随着时代的发展和价值观的变化，这项明显性别歧视的传统也曾多次引发争议。1978年，一名10岁的女孩在儿童相扑比赛中打入决赛，但日本相扑协会却以“国技馆的土俵不准女性进入”为由，取消了其参加决赛的资格。
1990年，日本首位女性内阁官房长官森山真弓提出“想代表日本首相，亲自登上土俵为优胜力士颁奖”，遭到了相扑协会的拒绝。
2011年，相扑选手千代大海宣布退役。他的母亲希望能够在他最重要的“断发仪式”上踏入土俵，与一众嘉宾、师友一起，亲手为儿子剪去发髻——当然也未能如愿。
争议一度在2018年到达了顶峰：当年4月，在日本京都舞鹤市举行的大相扑春季巡回赛上，67岁的市长多多见良三在致开幕辞时突然晕倒在地。观众席上的两名女护士见状，顾不得上千年来的禁忌，当即冲上前去施救。然而，正当她们奋力为市长进行心肺复苏时，裁判的声音从现场广播里传来：“请女性从土俵上下来！请女性从土俵上下来！”
由于抢救及时，市长暂时脱离了生命危险。在他被送往医院后，相扑协会的工作人员立即开始在几位女性踏足过的位置撒起了盐以“净化空间”……如此一系列操作引发了社会各界的批判与讨论，尽管相扑协会在事后也曾出面致歉，但“女性不允许踏入土俵”的传统仍然不曾改变。
连土俵都不能踏入，从事相扑显然不应该是女孩做的事。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一些女孩甚至不得不向家人隐瞒自己的兴趣。在这方面，娜娜还是幸运的，她得到了全家人的支持——父亲专门在家中的花园里修建了供她练习的场地，并想方设法找来各种器材帮助她训练以增强力量；每到比赛日，全家人会长途跋涉到全国各地，在比赛现场为娜娜加油助威。
娜娜和小伙伴在一片防风林里奔跑玩耍。这一幕仿佛是一个有趣的隐喻——“那一棵棵倾斜的树木就像是娜娜通往未来职业道路上的障碍，但她正自由自在地穿过它们。”斯科戈列娃说。
改变正在发生
多年来，日本一直致力于推广和发展相扑在国际上的影响力，其中非常重要的一步是推动相扑加入到奥运会的正式比赛项目中。但这并不容易，女性正是其中关键的一环：早在1991年，国际奥林匹克委员会（IOC）就做出了一项重大决议：任何申请加入奥运会的新增项目都必须包括女子类别的比赛。这一政策旨在促进性别平等，确保女性在所有新增加的奥林匹克运动项目中都有自己的代表。
即便如此，也无法在一夜之间推翻上千年来的传统。但不管怎么样，在各界的持续推动之下，一些微小的松动与让步逐步发生：1996年，日本女子相扑联盟成立，一度选择以“新相扑”为名，以彰显与传统女子相扑的区别。同年，首届新相扑全国大赛在大阪举行。新相扑基本沿用了男子相扑的比赛规则，但女选手身着连体比赛服参赛，而非传统的相扑服饰“兜裆布”；比赛场地一般也不采用土俵，改用橡胶海绵体操垫代替。2023年1月1日，日本相扑联合会在东京举办了史上规模最大的女子相扑比赛。
显然，如今在日本，相扑有着两个迥然不同的版本：一种是神圣的、戏剧性的、充满宗教意味的文化传统与精神实践；而另一种，是可以同时面向男性和女性开放，专注于竞争的体育运动。
尽管近年来，已经有越来越多的女孩以业余选手的身份走上了相扑赛场，但在日本根深蒂固的性别偏见与父权制信仰之下，结构性的不公仍是短时间内无法跨越的。2023年，在世界经济论坛发布的《性别差距报告》中，日本在146个国家中排名第125位，这是该调查自2006年发布以来的最低水平。
如今，斯科戈列娃拍摄已经进入第5年，娜娜的故事早已超越了最初的起点，有了更多的内涵。斯科戈列娃将这个项目命名为《盐与泪》，盐是相扑中不可或缺的元素，它被用来净化擂台，驱除恶灵，泪则代表着竞技体育和残酷和女孩们的艰辛。
但更多的是关乎热爱与付出、自我超越与斗争，关乎一个怀揣梦想的女孩寻找未来的人生旅程。
作者：符遥
摄影：尤利娅·斯科戈列娃（Yulia Skokoreva）
图片编辑：田昊
值班编辑：邱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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