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的时刻已经来临。
在不久前的那场宣布将要卸任的演讲中，
李显龙眼含热泪，数度哽咽。
作者：毛予菲 鲁天舒
2024年4月15日，新加坡总理公署公布消息，总理李显龙将于5月15日辞职，并将正式建议副总理兼财政部长黄循财接替他出任新总理。4月16日，黄循财在接受采访时说，李显龙将作为国务资政留在内阁中。
2004年李显龙就任总理时，一些新加坡人对他的评价是“在其父亲李光耀的光环下”，作为新加坡开国领袖，李光耀凭借其智慧与毅力将新加坡从“第三世界推向第一世界”。如今，20年过去了，李显龙的执政即将落幕，关注过他的不少学者、记者、普通人产生了相同的感受：“李显龙所取得的成绩，属于这个国家，也属于他自己。”
告别的时刻已经来临。在不久前的那场宣布将要卸任的演讲中，李显龙眼含热泪，数度哽咽。他说：“为国鞠躬尽瘁是我莫大的荣幸和财富。”
突破与稳定
李显龙宣布辞职决定后，新加坡《联合早报》用20张照片梳理了“李总理主政20年的关键里程碑”。第一张照片记录了他宣誓就职的重要时刻，“新加坡历史由此掀开崭新一页”。
·2004年8月12日，李显龙（左一）正式宣誓就职。
那是2004年8月12日，李显龙正式宣誓就职。仪式结束后，他先是赶到宏茂桥集选区，参加当地居民特地为他举办的庆祝会，直到接近午夜才回家。后来记者问他担任总理第一天的心情时，他的回答是，跟平时没什么差别。“当然，现在责任更重，不过我有个有经验的班子，所以应该没有问题。”
在2004年国庆群众大会上，李显龙向全民发表重要演说。他的演讲以政治交班的传承开始，以共创未来的展望结束，给新加坡人的明确信息是——我们必须在延续立国以来的优秀体制的同时，努力求新求变。
“突破，是李显龙上任后的一个关键词。”前中国驻新加坡大使馆外交官、中国社会科学院国际问题专家张奕辉向环球人物记者分析。也是在上任后的首次国庆群众大会上，李显龙提出计划建造带有赌场的综合度假胜地。“这一方案当时引起多方争议，特别是在赌博可能造成的不良社会风气问题上，整个新加坡都陷入‘是否要开赌场’的激烈讨论中。”
反对者中就有李光耀。李光耀曾说：“新加坡绝不能开赌场。”张奕辉告诉环球人物记者：“新加坡在建国后的40年里，一直严厉禁赌，更不用说开设赌场。1997年亚洲金融危机爆发，新加坡经济下滑，一些经济增长点逐渐失去了原有的优势。为扭转颓势，寻找新经济增长点，李显龙力排众议，决定发展博彩业。2005年4月，李显龙宣布批准开设赌场。李光耀也改变了最初的想法，转而支持这一决定。”
·2011年2月17日，李显龙（左三）出席滨海湾金沙酒店开幕仪式。如今，该酒店已成为新加坡地标之一。
“在寻求突破的同时，李显龙也注重社会的稳定。”张奕辉说。为减轻赌场带来的负面社会影响，李显龙提出一系列保障措施，例如禁止未成年人进入赌场，新加坡人需要支付门票才能进入，只有游客可以免费进入。尽管如此，新加坡每年都会有不少人，尤其是外来务工者因赌博而入狱。“发展博彩业在新加坡国内一直受到争议。”张奕辉对环球人物记者说。
在全国上下“激烈的讨论”中，2011年举行的新加坡国会选举，成为李显龙与其所在的人民行动党所遭遇的“最大的选举挫败”，60.14%的得票率创下1965年新加坡建国以来的历史新低。面对急速下降的得票率，李显龙向新加坡人民承诺：“人民行动党将检讨这次选举结果。”
2024年，李显龙宣布卸任总理之际，新加坡人如何看待其近20年的执政期？答案是充满不舍。当李显龙在社交媒体上宣布即将卸任时，新加坡人对他多年来的贡献表示感谢，还有人祝福他的退休生活。一名网友这样留言：“亲爱的总理，您将一生献给了国家和人民，请您多保重，新加坡需要您。”
来看一组重要的数据：新加坡统计局官网显示，新加坡人均GDP从2004年的29607美元增长至2023年的84714美元。另据美国彭博社报道，李显龙任期内，新加坡的资产管理总额增长了8倍多，达3.6万亿美元，非常住人口增长了135%——因为经济增长所创造的岗位超过了国家能提供的工人数量。今年的一项民意调查显示，77%的新加坡人认为自己的国家正朝着正确的方向前进。
也有人说，新加坡经济的发展其实是享受了前两任总理所推行的政策的红利。但在李显龙的带领下，新加坡延续了“经济增长的奇迹”，这一点无可争议。
“新加坡工业门类齐全，早在1961年就成立了裕廊工业区，同时大力发展生物医药、电子制造等资本、技术密集型产业。面对资源贫乏等挑战，新加坡必须持续创新。”张奕辉说，“与此同时，在政府的宏观把控下，新加坡和谐稳定的社会发展局面与营商环境，成功吸引了许多外资，为新加坡的发展提供了有利条件。”
有很大影响力的“小红点”
李显龙常说，新加坡必须居安思危，如果不小心谨慎，一有风波就会翻船。危机意识早已深深嵌入他的治国理念。
新加坡长期奉行平衡外交政策，但随着美国竭力将东南亚拉入中美竞争，这种平衡随即受到冲击。李显龙多次表达了对中美关系的忧虑。他说，如果中美关系恶化，世界将进入多事之秋，新加坡也会面临严峻考验。2021年10月，李显龙出席东盟峰会时表示，不希望这个区域成为竞争和冲突的地方，也不希望新加坡被迫选边站。
希望与中美两国交好的李显龙，在表达观点时往往会选择温和甚至微妙的方式。
2016年8月，李显龙访美，时任美国总统奥巴马在白宫设宴，当时全球不少媒体将报道重点放在奥巴马与李显龙发表的“22点联合声明”上。有报道分析称，这份声明未提及中国，李显龙“巧妙地平衡了中美关系”。
·2016年8月2日，时任美国总统奥巴马（右一）在白宫为李显龙（右二）设国宴。晚宴前，李显龙和奥巴马在白宫北门廊，与两位夫人合照。
2022年，李显龙再次访美，在他与拜登会面后的记者会上，拜登至少6次提到了“印太地区”，而李显龙在发言时用的则是“亚太”一词，称自己与拜登讨论了美国在亚太地区同时加强战略和经济投入的重要性。有分析称，“印太”一词含有反华意味，一向审慎稳健的李显龙字斟句酌，自有其考虑。
那次访美期间，李显龙还劝说美方：中国是美国最大的贸易伙伴之一，是全球供应链的基础，一旦与中国“脱钩”，美国将承担巨大的经济成本。
面对中国媒体时，李显龙强调“交朋友”的价值。他说：“如果说到我们的主要市场在哪里，一般会提到中国、欧洲和美国。但是，如果您问谁是我们的朋友，这些国家都是我们的朋友，很多小国也是我们的朋友。”
这位“老朋友”经常访问中国。在一次次访华中，李显龙参与和见证着两国合作的发展。
2023年3月27日至4月1日，李显龙应邀出席博鳌亚洲论坛年会并对中国进行正式访问。访华前夕，李显龙接受中国媒体采访时说：“我觉得（新中）两国的关系非常好，广泛且涉及多个领域。两国合作多年。新中两国在1990年，也就是33年前建立了外交关系，但其实两国在建交之前就有多年的合作，所以互相了解。”他回顾中新关系时说：“虽然我们有不同的看法，但我们一起合作，推动实施了实质性的项目。”许利平认为：“李显龙把中国视为新加坡的经济发展机遇，和中国发展良好关系。这是新加坡作为一个小国的生存之道。”
“新加坡在地图上虽然是个小红点，却有很大的影响力。”奥巴马曾如此评价，“新加坡发挥着重要作用，是地区稳定与和平的基石之一。”
在回顾自己的执政生涯时，李显龙也提到“（新加坡）保持了强大、值得信赖的国际声誉”。“新加坡坚守其重要利益的决定赢得了国际尊重。如果我们不捍卫自己的利益，谁来捍卫呢？”
数学家的思维有迹可循
审慎、稳健、务实、执行力强，这些都是李显龙在执掌新加坡的20年里所呈现的政治风格。塑造和雕塑他的因素很多，摆在第一位的一定是父亲李光耀。
美国传奇外交家基辛格曾在2013年出版的李光耀参访、演讲和作品集的前言中写下这样一番话：“在过去的半个世纪里，我有幸见过许多世界领导人，然而没有一个像李光耀那般让我获益匪浅。”他说，李光耀在看待中国、美国及世界的方法上，具备远见卓识，独具慧眼。大部分新加坡人则认为——没人会怀疑李显龙的才干，他从父亲身上“继承了智慧”。
李显龙从小关注新加坡政务，常跟着父亲下乡访问，出席基层活动。李光耀在回忆录中写道：“显龙一向对政府和国家大事深感兴趣。当他还是11岁的小学生时，就陪着我在选区访问，争取人民的支持。”
和其他许多新加坡领导人一样，李显龙接受了西方的教育。1974年，他从英国剑桥大学毕业，1979年获得美国哈佛大学肯尼迪政府学院公共行政学硕士学位。李显龙极具数学天赋。从剑桥大学毕业时，导师波洛巴曾劝他留在英国继续深造，但李显龙拒绝了。很多年后，波洛巴仍对此感到遗憾，“他当时以全班第一的成绩毕业，第二名现在已经是世界级的数学家了”。
·年轻时的李显龙。
去年，李显龙在访华前接受了中国媒体的采访。当记者抛出“没有选择数学是否遗憾”这一问题时，李显龙回答得很干脆：“我不会后悔……我有责任回到新加坡，成为祖国的一员，尽我所能帮助这个国家成功。”
“极具数学天赋”对李显龙的政治生涯产生了深远影响，数学家典型的逻辑思维在日后总是有迹可循。新加坡通讯及新闻部长、内政部第二部长杨莉明曾说，李显龙对数学、经济学、科学和科技的掌握让她折服。“李总理思维敏捷、善于分析，对多年前发生的事情记忆犹新。”新加坡前律政部长贾亚库马尔如此形容，“他不是律师，但在与律政部或总检察长办公室的官员讨论法律问题时，能独当一面。”
迈入政坛前，李显龙加入了新加坡武装部队。1984年，32岁的李显龙成为新加坡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准将。也是在这一年，李显龙担任新加坡国防部政务部长兼贸易与工业部政务部长。1990年至2004年，吴作栋任新加坡总理，李显龙被任命为副总理，并于1998年兼任新加坡金融管理局主席，2001年兼任新加坡财政部长。
“在经济领域的任职为李显龙成为新加坡下一任接班人做下铺垫。”张奕辉说，“1997年亚洲金融危机爆发，李显龙采取了一系列措施，包括降低税率、降低企业公积金缴纳额等，成功稳住了新加坡经济。这也帮助李显龙一步步走出父亲的政治光环。”
出现在国民活动中时，李显龙又总是笑意盈盈的。张奕辉曾于2021年至2023年在新加坡工作、生活，参加过李显龙出席的新闻发布会等活动。张奕辉说：“我印象最深的是，在很多场合发言，他都会先用英文说一遍，再用中文说一遍。新加坡虽然国土面积小，但是一个文化非常多元的国家。李显龙很注重这种多元性，十分关注内阁中来自不同族群的议员的比例。在穆斯林等群体中，李显龙的支持率甚至超过华人群体。”
2011年人民行动党遭遇国会选举挫败后，为了更好地跟民众沟通，李显龙开通了脸书等社交媒体账号。从此，与民众的自拍合影、路边的美食风景，都成了他与民众交流的素材。这些照片与视频，让人窥见其理性之外的感性一面。
·2015年1月24日，李显龙在脸书直播上回答公众问题。
新加坡媒体常捕捉到李显龙“接地气”的生活镜头。在被称为“大众食堂”的新加坡小贩中心，李显龙和妻子何晶经常出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点一份5新币（约合26元人民币）的炸鸡排。有时座位不够，他们就和其他人分享一张桌子。“我在新加坡植物园偶遇过李显龙，当时他正在晨跑锻炼身体。”张奕辉说。
·排队买炸鸡排的李显龙。
接班工作刻不容缓
2016年8月21日，李显龙在国庆群众大会上发表演讲时，突然脸色变得苍白，身体开始往右侧倾斜。国防部长黄永宏立马冲上台搀扶他。大会暂停一个多小时后，李显龙在掌声中重新上台，完成了演讲。隔天，新加坡总理公署发文称，李显龙是因久站、疲劳和脱水，导致血压短暂下降、身体不适。在医生的劝说下，李显龙休了一周病假。
·2016年8月21日，李显龙（着蓝衣者）在演讲时突感晕眩，国防部长黄永宏上前搀扶。
李显龙曾两次患癌，一直在与癌症做斗争。他感慨“岁月不饶人”，清醒地认识到领导层接班工作刻不容缓。他曾说：“大选（指2020年新加坡国会选举）后，我的接班人必须准备就绪，接过领导棒子。”
“黄循财是在新冠疫情期间从新加坡第四代领导候选人中脱颖而出的。”张奕辉说，“2020年初，面对来势汹汹的疫情，新加坡政府成立跨部门抗疫工作小组，黄循财任联合主席，帮助协调不同政府机构的应对措施，稳扎稳打，挽救了局面。他应对疫情的表现获得了多数选民的认可。”
·2022年4月16日，李显龙（左）与“接班人”黄循财握手。
在新加坡政坛，现年51岁的黄循财是个特别的存在。与其他接受精英教育的新加坡政府官员不同，他没有典型的精英学历背景。黄循财的父亲为公司职员，母亲是小学老师，从小在政府提供的低价组屋中长大，入读当地的普通中学。不过黄循财从小成绩优异，是个“学霸”。他拿到政府奖学金，入读美国威斯康星大学麦迪逊分校，获经济学学士学位。
2005年，黄循财引起了李显龙的注意，成为其首席私人秘书。在李显龙的支持下，黄循财于2011年当选国会议员，曾在新加坡国防、通讯及新闻、文化、国家发展、教育、财政等部门任职。2022年4月，他被推选为人民行动党第四代领导团队新领导人。两个月后，黄循财被任命为副总理。
张奕辉说：“新加坡选择现在这个时间点更迭领导层，是合乎常理并且十分恰当的。进入2023年，新冠疫情的影响已经褪去，新加坡经济正在逐步恢复。明年11月前，新加坡将迎来新一届大选，将由黄循财带领人民行动党参与选战。” 张奕辉认为：“外交方面，黄循财将基本延续新加坡过去‘亲美友中’的政策。在地缘政治局势持续升温的背景下，如何处理新加坡外交事务，如何推动新加坡经济持续增长，都将成为他的挑战。”
“从李光耀到吴作栋再到李显龙，新加坡政治呈现出一种连续性。李显龙卸任总理后，将作为国务资政留在内阁中，以帮助黄循财走过一段‘过渡期’。”张奕辉说，“即便卸下总理一职，他的影子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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