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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语 我再也不想吃外卖了


更新日期:2022-10-15 22:49:31来源:网络点击:935123

过去的半个月里,“科技与狠活”成了全网热词。

美食博主辛吉飞以“揭黑”式科普为特色,引发了全网无法控制的食品安全恐惧。

在辛吉飞爆火的那一期视频,他揭秘了自助餐的合成肉——往一堆碎牛肉和鸡肉里加入用于蛋白质重组的 TG 酶、大豆分离蛋白和肉类香精粉,居然把一堆碎肉做成了一整块牛排。

后来,辛吉飞就把这类的视频作为主打,流量也越来越高。对于这些用食品添加剂增色增香制成的美食,他通通将其称之为“科技与狠活”。

于是网友们纷纷开始翻看自家食品的配料表——从汉堡到速冻水饺,从膨化食品到牛奶酱油,这些配料表里面写满了我们陌生的词汇。

米线也不敢吃了,都是用香精调的;烤肉店不敢去了,全是转氨酶;可乐不敢买了,配料表里密密麻麻一堆化学制品……很多人越看越慌、越看越怕,为了避免摄入食品添加剂瞻前顾后,最后发现啥也不敢吃了。

其实,在合理使用的范围和剂量内,食品添加剂的安全性不需要多虑。然而,当人们的日常饮食已经被食品工业打造的食物所填满,甚至外卖的炒菜都会被预制菜顶替,我们对于食品安全的信任本身就岌岌可危,经不起哪怕一次真相被科普。

在尤其重视饮食文化的中国,“科技与狠活”的存在更显得荒谬。而那些没有“科技与狠活”的朴素食物,恐怕在资本的驱逐下愈发稀少,我们也只能在一些擅长写美食的作家笔下,想象其没有工业食品添加剂的味道——

比如下文唐鲁孙笔下“其薄如纸,颜色透明”的羊肉片、或是逯耀东笔下“材料现炒现爆、不下数十种”浇头的苏州的面、或是汪曾祺笔下“加盐、加酒、经过发酵的肉酱”……

这些文人笔下逐渐消逝的饮食以及其蕴含的文化,看似简单,却隐藏着“精致内敛,毫不张扬”的深意。与我们读不懂的配料表相比,这些被落在纸张上的美食,尤其珍贵在它们“看得见,摸得着,尝得出,想得透”。

应时当令烤涮两吃

文|唐鲁孙

摘自《唐鲁孙谈吃》

时令一交立秋,北平西山的红叶初透嫩红,大家想贴秋膘,清真馆子就有涮羊肉、烤牛肉的红纸招贴挂出来应市了。

吃涮羊肉必定要用“西口大尾巴肥羊”,这种羊肉不腥不膻,要肥有肥,要瘦有瘦。

养羊的贩子,一过立夏就把羊群赶到张家口的刺儿山歇伏,那里林壑幽深,流泉漱玉,碧草如茵,修柯戛云,羊群在水欢草肥的环境里,自夏徂秋只只养得又肥又壮,牧羊贩子把羊群一拨一拨地赶下山来,一站一站地往北平赶。

等到了西直门外,据说还要圈个三五天,让羊群喝足了玉泉山流到高亮桥的泉水,再赶进城来宰杀,则羊肉不但不腥不膻,而且切成肉片后涮着吃特别细嫩。

在北平吃涮羊肉,讲究到教门馆子去吃,他们不但作料齐全讲究,而且选肉、刀工也另有一套。

北平吃涮羊肉,要算前门外同和轩、两益轩,东城的东来顺,西城的西来顺几家清真馆最地道。前门外同和轩、两益轩的主顾以商界跟梨园行居多,东来顺以肉好价廉著称,西来顺由割烹高手褚祥主持。北平比较冠冕的客人请客,多半是西来顺,因为他家除了涮羊肉,做一桌教门席,也是可圈可点的。

吃涮羊肉最注重是刀工如何。拿东来顺说吧,据东来顺的少掌柜丁永祥说:“我们柜上涮肉片严格规定,必须用公羊肉切涮肉片,如果是用母羊肉,就多少有点膻味啦!”他家经常养着几位切羊肉片的师傅,他们一个涮羊肉季节挣的工钱,就足够一年的生活费啦!此外在柜上干活算是副业,反而成了外快收入了。

您进饭馆吃涮羊肉,伙计们一定先问您吃肥吃瘦,若要细分起来羊肉有十多种名堂。照部位来分,例如肋肉叫“黄瓜条”,上腹肉叫“上脑”,下腹肉叫“下脑”,后腿肉叫“磨裆”,还有“三叉儿”、“肚条”、“软里脊”等名堂。

切出来的羊肉片,其薄如纸,颜色透明,在锅子里一涮就熟,不像台湾的羊肉片,把羊肉冻瓷实了,用机器一刨,全成了卷筒羊肉啦。

东来顺不但羊肉选得精,作料也特别考究。他们讲究“一贯作业”,自己有羊圈,从口外赶回来的羊,先在羊圈里饲养,羊圈之外还有菜园子,所种蔬菜种类繁多,另外开了一座叫“天职顺”的酱园子,除了供应东来顺油盐酱醋及各种蔬菜外,还兼做门市买卖。

在半世纪前,烤肉只推车子沿街叫卖,独沽一味牛肉,不卖羊肉,至于猪肉、鹿肉、鸡肉那就更谈不到啦!

北平吃烤肉要吃烤肉宛,他们小铺开在宣武门内大街安儿胡同把口,您跟拉洋车的说烤肉宛,没有一位不知道的。

吃烤肉讲究支子老,肉片好。所谓支子就是用铁制成的铛,连着烧火的铁盆,支子下面用铁片围着留口,好往里面添松柏枝跟劈柴。支子愈旧愈好,因为支子用久了,上面凝聚油脂滋润着,烤出来的肉片没有一丝铁锈味儿,所以显得特别香。

烤肉宛一共有两个支子,南北分列,北边支子,说是明朝万历年间流传下来的,宛氏兄弟在未发迹前,推车子沿街卖烤肉,就是用的这个支子,所以他们兄弟把这支子,视同瑰宝。

日本驻屯军占据华北时,曾经出过重金,打算把那架支子买下来,运回日本去,可是宛氏兄弟不受威胁利诱,无论你出多少钱,我就是不卖。所以宣外大街烤肉陈家、什刹海烤肉季家,虽然切肉选肉都还不错,也是老饕常去的地方,可是那两家要跟烤肉宛比,究属稍逊一筹啦。

笔者有一位日本朋友叫平生釟三郎,在北京大学担任经济学客座教授,在他任教期间,每年从烤肉宛一有烤牛肉上市一直到年底收市,晚饭必定是来吃烤肉,除非他有推不掉的应酬。

有一次跟我在烤肉宛同一支子旁边吃烤肉,他看见我让小利巴到隔壁菜魁买了两根洞子货的黄瓜来就着烤肉吃(北平入冬,天寒地冻,原野根本没有蔬菜生长,洞子货黄瓜是丰台菜农在温室培养出来的,既嫩且脆,当时牛肉片半斤一碗,不过六角钱,一条黄瓜一块钱,其贵可知),便问我为什么就生黄瓜吃烤肉,我说烤肉火气重,就黄瓜吃火气就解了,他也照样来两条黄瓜,就着日本清酒吃。

他给我的结论是日本的鸡素烧、韩国的石头火锅,虽然各有一种滋味,但跟中国烤肉比,则瓠脯尘羹,根本没法子比拼啦。他开始吃烤肉是吃完烤肉,要喝上两大杯浓而且酽的咖啡来清食止渴,自从吃了黄瓜配烤肉,饭后的咖啡也就免了。

现在烤肉在台湾也大行其道,唯一不同的是支子加大,另设烤房,客人自己拌好作料,由店里工人代烤。原始烤肉根本只有烤牛肉没有烤羊肉的,后来由于女性也要当炉自烤,可是不吃牛肉的妇女居多,这才添上了烤羊肉。

谈到此处其中还有一段故事:清宫定制,除祭祀用太牢者外,照例不准牛肉进宫。

慈禧垂帘时期,她过中秋,是从八月十三日起到十七日止,一共要过五天。除了十五日当天为正节外,其余四天,前两天叫“迎节”,后两天叫“余节”。迎节、余节这四天里,她每年都是在颐和园景福阁里,大开筵宴,专吃烤涮庆贺中秋。

可是牛肉进宫,即违祖制,如果仅有羊肉一味,又未免单调。因此慈禧出了一个巧主意,倡用一种叫“福禄寿考”好听名字的烤涮吃法

所谓“福”,是鸡肉片和关东野鸡片;所谓“禄”,是关东鹿肉片和香獐子肉片;所谓“寿”,是羊肉片;所谓“考”,是松花江出产的白鱼片。

至于所用柴火,是产自西山的“银丝红罗炭”、吉林的松柏枝跟松塔。

现在台湾吃烤肉,肉类花色之多,并不输慈禧当年的御前盛馔,不过御厨切肉片讲究真正刀工手艺,现在咱们吃的肉片都从冰库拿出来,冻得坚如铁石,用刨子刨成卷筒形状。薄则薄矣,无奈吃到嘴里木木渣渣不大对劲。

再谈作料。吃烤肉所用作料,只有酱油、醋、葱、香菜四样,不像台湾烤肉馆又是辣椒酱,又是柠檬水、生香油等五花八门的配料,更没有白菜、洋葱、番茄、胡萝卜丝各样蔬菜的配合。

凡是吃烤肉多半是叫二两白干,不够再续二两,没有四两半斤叫的,更没有叫黄酒、花雕或是啤酒就烤肉喝的,否则人家固然把您看成老外,自己吃下去,在肚子里造反,也不舒服呀!

台湾冬晚,过了小雪,正是吃烤肉的季节,好啖的朋友,不妨照我加作料方法烤点牛肉,我想滋味或许比您前此所吃的烤肉滋味稍胜一筹呢!

苏州的面

文|逯耀东

摘自《肚大能容 : 中国饮食文化散记》

苏州人早晨出外吃面的习惯,由来已久。

苏州博物馆有一块光绪三十年《苏州面馆业各店捐输碑》,记载了当年苏州生意最好的几十家面馆:观正兴、松鹤楼、正元馆、义昌福、陈恒錩、南义兴、北上元万和馆、长春馆、添兴馆、瑞必馆、陆兴馆、胜兴馆、鸿元馆、陆同兴、万与馆、刘兴馆、泳和馆、上淋馆、增兴馆,风林馆、兴兴馆、锦源馆、新德馆、洪源馆、正源馆、德兴馆、元兴馆、老锦兴、长兴馆、陆正兴、张锦记、新南义兴,瑞安楼……可见当时苏州面馆的兴盛,街巷都有面馆了。

这些面馆业者最初可能是肩挑骆驼担子,风里雨里敲着笃笃梆子穿街过巷卖面人,积下来的辛苦钱开间门面,由此白手兴家,皮市街的张锦记就是这样发家的。莲影《苏州小食志》云:

皮市街狮桥旁张锦记面馆,亦有百余年历史者,初,店主人挑一馄饨担,以调和五味咸淡得宣,驰名遐迩,营业日形发达,遂舍挑担生涯,而开面馆焉。

面馆既开之后,焖肉大面汤味清隽,深得新旧顾客喜爱,相传三四代不衰。张锦记亦名列光绪年间的《苏州面馆业捐输碑》中,是苏州面馆的老字号。

从晚清到现在,如果只能选择一样美食代表苏州,那唯有苏州的汤面——这完全就是苏州人性格的缩影:精致内敛,毫不张扬,看似简单平常,却处处有深意,背后是数百年富贵人家的余脉。

苏州的面以浇头而论,种类繁多。

所谓浇头,是面上加添的佐食之物。所有的面,基本上都是阳春面,也就是光面。阳春面加添不同的浇头,就有了焖肉、爆鱼、炒肉、块鱼、爆鳝、鳞丝、鳝糊、虾仁、卤鸭、三鲜、十景、香菇面筋等等之选。

所有浇头事先烹妥置于大盆中,出面时加添即可。另有过桥,材料现炒现爆,盛于一小碗中与面同上,有蟹粉、虾蟹、虾腰、三虾、爆肚等等,不下数十种。

苏州的耆老朱枫隐在《苏州面馆花色》里曾经写道:

苏州面馆中多专卖面,然即一面,花色繁多,如肉面曰带面,鱼面曰本色。肉面之中,又分肥瘦者曰五花,曰硬膘,亦曰大精头,纯瘦者曰去皮、曰瓜尖,又有曰小肉者,惟夏天卖之。鱼面中分曰肚当,曰头尾,曰惚水,曰卷菜。

双浇者曰二鲜,三浇者曰三鲜,鱼肉双浇者曰红二鲜,鸡肉双浇者曰白二鲜,鳝丝面又名鳝背者。

如冬月恐其浇头不热,可令其置于碗底,名日底浇,暑月中嫌汤过烫,可吃拌面,拌面又分冷拌热拌,热拌曰鳝卤、肉卤拌,又有名素拌者,则镇以酱麻糟三油拌之,更觉清香可口。其素面暑月中有之。

卤鸭面亦暑月有之。面亦有喜葱者曰重青,不喜葱者则曰免青,二鲜面又曰鸳鸯,大面曰大鸳鸯。凡此种种面色,耳听跑堂口中所唤,其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也。

……

由此可见苏州人吃面的讲究了。苏州面的浇头种类虽多,普遍的则是爆鱼和焖肉两种,爆鱼以阳澄湖的青鱼炸氽而成,至于焖肉面的浇头,选用猪肋肉加盐、酱油、绵糖与葱姜斟酒,以文火久焖而成。

苏州面用的生面,最初是各面馆自制银丝细面。银丝细面细而长,韧而爽,久煮不糊不坨,条条可数。

煮面用直径三尺的大镬,黎明时分镬中水初滚,面投水中,若江中放排,浮于波上,整齐有序。再沸之后,即撩于观音斗中。观音斗上圆下尖,最初为观振兴所刨,面入斗中,面汤即沥尽,倾入卤汤碗中,盛若鲫鱼背,然后撒葱花数点,最后添上浇头即成。最早入锅的面汤净面爽,所以苏州人有黎明即起,摸黑赶往面店,为的是吃碗头汤面

银丝细面民国以后改用机制,各面馆应用起来格外方便。不过,1949年后,新乐面馆异军突起,改用小宽面,各面馆争相效尤,连老字号的观振兴、朱鸿兴也用小宽面,小宽面入碗成坨,口感不爽,近十余年又恢复银丝细面。

苏州的面基本都是阳春面加浇头,面的高下,在于汤底——面汤分红白两种。红汤色重香醇,白汤则汤清味鲜。

红汤以不同的浇头卤汁,掺高汤与不同作料,和料酒、绵糖调制而成,汤成褐红色,红汤的高下则在于浇头的烹调工夫。

白汤出于枫桥大面,枫桥大面即枫桥的焖肉面,其汤底以鳞鱼与鳝鱼骨再以酒酿提味熬成,江南初夏是鳝鱼盛产期,端午前后,各面馆就挂起枫桥大面的幌子。

除红白两种汤外,还有昆山奥灶面的汤。

奥灶馆创始于咸丰年间,在昆山玉山镇半山桥,初名天番馆,后更名为复兴馆。光绪年间,由富户女佣颜陈氏接手经营,以爆鱼面驰名,其制爆鱼将活鲜的青鱼均匀切块,以当地的菜子油炼成红油。

炸爆鱼剩余物的鱼鳞、鱼鳃、鱼血以至青鱼的黏液加作料秘制而成汤,甚得远近食客的喜爱,生意兴隆,因而引起附近面馆的妒忌,称其面“奥糟”,“奥糟”为吴语“龌龊”之意,其后颜陈氏竟将面馆更名奥灶馆,面为奥灶面。

虽然汤分红、白,面用银丝,然而各面馆仍有其招牌面。

观正兴的蹄髈面著名于时,其蹄髈浇头焖得肉酥味香,入口即化,且以焖肉的汤作汤底,汤醇香滑,傍晚时分的焖蹄面最佳。

炒肉面出于黄天源。黄天源是著名的老糕团店,专卖糕团,兼营面点,或谓当年有一熟客每日来店吃面,照例一碗阳春面,一粒炒肉团子,炒肉团子苏州夏令名点,以熟的白米粉裹炒肉馅,炒肉馅以鲜肉为主,辅以虾仁、扁尖、木耳、黄花剁碎炒成,中加卤汁,现制现售。客人以炒肉团馅作浇头,其后黄天源以炒肉为浇头的炒肉面流传至今。

至于咸菜肉丝面,则出于渔郎桥的万泰饭店。万泰饭店创于光绪初年,善调治家常菜饭,其面点著名,尤其开阳咸菜肉丝面为其所创。

松鹤楼是苏州饭店的老字号,创于乾隆四十五年(1780年),乾隆御笔亲题的金字招牌仍在,过去亦以面点著名,在光绪《苏州面馆业捐输碑》名列第二,仅次于观正兴,其卤鸭面最有特色。旧时苏州人行雷斋素,吃斋人逢戒斋或开荤,则往松鹤楼吃碗卤鸭面。

虽然各面馆以不同的浇头著名,仍以焖肉面最普遍。焖肉面是大众食品,是苏州面馆的基础,但仍有高下之别。

创于光绪十年(1884年),位于阊门外帖墩桥旁的近水台以焖肉面著名,苏州人常言近水台的焖肉面“上风吃,下风香”。

不过,朱鸿兴的焖肉面却后来居上。朱鸿兴创于民国十七年,原在护龙街(现人民路)鱼行桥旁与怡园相对。其焖肉面最初由店主朱春鹤亲自至菜市选购材料,特选三精三肥的肋条肉制成焖肉浇头,烹调细致,将肉焖至酥软脱骨,焐入面中即化,但化而不失其形。最后浇头与面汤和面融为一体,成中带甜,甜中蕴鲜具体表现苏州面特色,也是姑苏菜肴的特质所在。

对于焖肉面,我情有独钟。当年家住仓米巷。仓米巷到现在还是条不起眼的小巷子,但却是沈三白和芸娘的“闲情记趣”所在,芸娘这里表现了不少出色的灶上工夫。出得巷来,就是鹅卵石铺地的护龙街,过鱼行桥不几步,就是朱鸿兴了。每天早晨上学过此,必吃碗焖肉面。

朱鸿兴面的浇头众多,尤其初夏子虾上市之时,以虾仁、虾子、虾脑烹爆的三虾面,虾子与虾脑红艳,虾仁白里透红似脂肪球,面用白汤,现爆的三虾浇头覆于银丝细面之上,别说吃了,看起来就令人垂涎欲滴。

不过,三虾面价昂非我所能问津,当时我虽是苏州县太爷的二少爷,娘管束甚严,说小孩不能惯坏,给的零用钱只够吃焖肉面的,蹲在街旁廊下与拉车卖菜的共吃,比堂吃便宜。所以对焖肉面记忆颇深。离开苏州,一路南来,那滋味常在舌尖打转,虽然过去台北三六九,日升楼宥焖肉面售,但肉硬汤寡,面非银丝而软扒,总不是那种味道。

咸菜和文化

文|汪曾祺

摘自《肉食者不鄙:汪曾祺谈吃大全》

偶然和高晓声谈起“文化小说”,晓声说:“什么叫文化?——吃东西也是文化。”我同意他的看法。这两天自己在家里腌韭菜花,想起咸菜和文化。

咸菜可以算是一种中国文化。西方似乎没有咸菜,我吃过“洋泡菜”,那不能算咸菜。日本有咸菜,但不知道有没有中国这样盛行。

从前《福建日报》登过一则猴子腌咸菜的新闻,一个新华社归侨记者用此材料写了一篇对外的特稿:“猴子会腌咸菜吗?”被批评为“资产阶级新闻观点”。——为什么这就是资产阶级新闻观点呢?猴子腌咸菜,大概是跟人学的。于此可以证明咸菜在中国是极为常见的东西。

中国不出咸菜的地方大概不多。各地的咸菜各有特点,互不雷同。北京的水疙瘩、天津的津冬菜、保定的春不老。“保定有三宝,铁球、面酱、春不老”。我吃过苏州的春不老,是用带缨子的很小的萝卜腌制的,腌成后寸把长的小缨子还是碧绿的,极嫩,微甜,好吃,名字也起得好。保定的春不老想也是这样的。

周作人曾说他的家乡经常吃的是咸极了的咸鱼和咸极了的咸菜。鲁迅《风波》里写的蒸得乌黑的干菜很诱人。腌雪里蕻南北皆有。上海人爱吃咸菜肉丝面和雪笋汤。云南曲靖的韭菜花风味绝佳。

曲靖韭菜花的主料其实是细切晾干的萝卜丝,与北京作为吃涮羊肉的调料的韭菜花不同。贵州有冰糖酸,乃以芥菜加醪糟、辣子腌成。四川咸菜种类极多,据说必以自流井的粗盐腌制乃佳。行销(真是“行销”)全国,远至海外(有华侨的地方),堪称咸菜之王的,应数榨菜。

朝鲜辣菜也可以算是咸菜。延边的腌蕨菜北京偶有卖的,人多不识。福建的黄萝卜很有名,可惜未曾吃过。我的家乡每到秋末冬初,多数人家都腌萝卜干。到店铺里学徒,要“吃三年萝卜干饭”,言其缺油水也。中国咸菜多矣,此不能备载。如果有人写一本《咸菜谱》,将是一本非常有意思的书。

咸菜起于何时,我一直没有弄清楚。

古书里有一个“菹”字,我少时曾以为是咸菜。后来看《说文解字》,菹字下注云:“酢菜也”,不对了。汉字凡从酉者,都和酒有点关系。酢菜现在还有。昆明的“茄子酢”、湖南乾城的“酢辣子”,都是密封在坛子里使之酒化了的,吃起来都带酒香。这不能算是咸菜。

有一个“虀”字,则确乎是咸菜了。这是切碎了腌的。这东西的颜色是发黄的,故称“黄虀”。腌制得法,“色如金钗股”云。我无端地觉得,这恐怕就是酸雪里蕻。

虀似乎不是很古的东西。这个字的大量出现好像是在宋人的笔记和元人的戏曲里。这是穷秀才和和尚常吃的东西。“黄虀”成了嘲笑秀才和和尚,亦为秀才和和尚自嘲的常用的话头。

中国咸菜之多,制作之精,我以为跟佛教有一点关系。佛教徒不茹荤,又不一定一年四季都能吃到新鲜蔬菜,于是就在咸菜上打主意。我的家乡腌咸菜腌得最好的是尼姑庵。尼姑到相熟的施主家去拜年,都要备几色咸菜。关于咸菜的起源,我在看杂书时还要随时留心,并希望博学而好古的馋人有以教我。

和咸菜相伯仲的是酱菜。 中国的酱菜大别起来,可分为北味的与南味的两类。

北味的以北京为代表。六必居、天源、后门的“大葫芦”都很好。——“大葫芦”门悬大葫芦为记,现在好像已经没有了。保定酱菜有名,但与北京酱菜区别实不大。

南味的以扬州酱菜为代表,商标为“三和”、“四美”。北方酱菜偏咸,南则偏甜。

中国好像什么东西都可以拿来酱。萝卜、瓜、莴苣、蒜苗、甘露、藕、乃至花生、核桃、杏仁,无不可酱。北京酱菜里有酱银苗,我到现在还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东西。只有荸荠不能酱。我的家乡不兴到酱园里开口说买酱荸荠,那是骂人的话。

酱菜起于何时,我也弄不清楚。不会很早。因为制酱菜有个前提,必得先有酱,——豆制的酱。

酱——酱油,是中国一大发明。“柴米油盐酱醋茶”,酱为开门七事之一。中国菜多数要放酱油。西方没有。

有一个京剧演员出国,回来总结了一条经验,告诫同行,以后若有出国机会,必须带一盒固体酱油!没有郫县豆瓣,就做不出“正宗川味”。

但是中国古代的酱和现在的酱不是一回事。

《说文》酱字注云从肉、从酉、爿声。这是加盐、加酒、经过发酵的肉酱。《周礼·天官·膳夫》:“凡王之馈,酱用百有二十瓮”,郑玄注:“酱,谓醯醢也”。醯,醢,都是肉酱。大概较早出现的是豉,其后才有现在的酱。

汉代著作中提到的酱,好像已是豆制的。东汉王充《论衡》:“作豆酱恶闻雷”,明确提到豆酱。《齐民要术》提到酱油,但其时已至北魏,距现在一千五百多年——当然,这也相当古了。

酱菜的起源,我现在还没有查出来,俟诸异日吧。考查咸菜和酱菜的起源,我不反对,而且颇有兴趣。但是,也不一定非得寻出它的来由不可。

“文化小说”的概念颇含糊。小说重视民族文化,并从生活的深层追寻某种民族文化的“根”,我以为是未可厚非的。

小说要有浓郁的民族色彩,不在民族文化里腌一腌、酱一酱,是不成的,但是不一定非得追寻得那么远,非得追寻到一种苍苍莽莽的古文化不可。

古文化荒邈难稽(连咸菜和酱菜的来源我们还不清楚)。寻找古文化:是考古学家的事,不是作家的事。

从食品角度来说,与其考察太子丹请荆轲吃的是什么,不如追寻一下“春不老”;与其查究楚辞里的“蕙肴蒸”,不如品味品味湖南豆豉;与其追溯断发文身的越人怎样吃蛤蜊,不如蒸一碗霉干菜,喝两杯黄酒。

我们在小说里要表现的文化,首先是现在的,活着的;其次是昨天的,消逝不久的。理由很简单,因为我们可以看得见,摸得着,尝得出,想得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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