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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州和平妇产医院 “他也有点紧张,明天就要去领证了呢”


更新日期:2021-03-17 06:27:04来源:网络点击:720083

文学评价家张定浩在提到写作的挑战时说过一段话,“写作者面临的考量,不是真与假的对抗,也不是善与恶的对抗,这两个对抗都很简单。面临的真正考量是这种善与另外一种善的对抗,这种真实和另外一种真实的对抗。”

一种善与另一种善的对抗,不得不说当代女性所面临的正是这样的困境——我们在复杂的生活中,存在着各种各样的所谓“善意”,譬如父母劝婚,可能会被划归为儿女操心的善意,譬如男人希望伴侣辞职在家、照顾老小,是一种更为大男子主义的“善意”……

在这样那样复杂难辨的善意之中,有短暂的、古老的、传统的善意,也有新鲜的、独立的、做起来可能更为艰难的善意,辽京在她的小说《晚婚》中,似乎找寻到了这种微妙的临界——

“婉丝手上也捧着一线金,微光闪动,被她绕在自己脖子上。有人说,女人戴首饰,本来是原始时代桎梏的象征、刑具的延伸,像手铐脚镣似的,送她首饰,就是要捆绑她、收束她的意思。婉丝觉得,如果是这样的好家庭,用这么多的善意对待她,被捆绑着也未必是件坏事。”

这些描写让我们看到了某一种真实,“离现实很近,但比现实更深,更暗”,诚如作者自己所言,“幸福很容易描述,痛苦则在各种拐弯抹角的缝隙里出现,小说就要抓住这种一闪念间的东西。”

以下文字来自辽京最新出版的小说《晚婚》。

虽然万般不情愿,她还是打电话给家里,告诉妈,她准备结婚了。文华毫不意外,问是不是上次那个男人,得到肯定的答复之后,她就说:“我看他挺好。他家里是干什么的?”婉丝既然提起,就不再隐瞒,文华听完,说:“做生意的,他家里很有钱吗?”

“我不清楚。”接着她又说了杨浩妈妈生病的事,文华警觉起来:“他不是骗你的吧?会不会要你出钱给他妈妈看病?”婉丝把一声叹息生生地憋了回去,保持平静,说:“不会,他赚得比我多。”

文华说:“那你要多去看看人家,表现得乖一点。”文华在家虽然常年受气,也有一套属于她的道理,女人有女人应当做的事,长久的忍耐在她看来,是一种光荣,同时,她又有着见缝插针的灵活机变,在女儿的婚事上,决不能让亲家轻易占了便宜。

“彩礼还是得要。”她说,“你嫁人了,你妹妹上学谁管?”

“我管。”婉丝说,“别提什么彩礼的事了。”她想着,我早离家了,轮不到你们拿着我,去找我的男朋友喊价。在心理上,她对杨浩的亲近感,早已经超过了对父母的。

文华说:“那怎么行?说出去被人笑话死了。”

婉丝不想在电话里跟她争论这个,敷衍几句,说还有事,就挂掉了。她在办公室外面的楼道里打电话,晚上杨浩的妈妈就要到北京,说好了两个人一同去接。她看看时间,走到卫生间去补妆,收拾头发,希望自己看起来能够再年轻一些。女人过了三十,衰老加快,多少都有点憔悴。她往脸上扑了点粉,重新涂了唇膏,照照镜子,觉得自己穿着灰色连衣裙太老气古板了,像个教政治课的中学老师,然而就是这件衣服,也是早上挑了半天才选中的,杨浩笑她,见婆婆这么紧张。

“我妈很好相处的,”他说,“你不用这么紧张。”看着她面对衣柜举棋不定的样子,杨浩有点开心,在他看来,婉丝穿什么都一样。最后婉丝不再问他的意见,找出一件最安全的过膝连衣裙,她觉得还是显得稳重些好。到了下午,又嫌不够年轻活泼,然而也只能如此了。杨浩在楼下停车等她,她上了车,杨浩说:“你今天化的妆很明显。”

婉丝对着化妆镜看看,说:“真的吗?”她翻出化妆包里的小镜子,又对着照,拿出纸巾来抿掉一点口红。杨浩心里偷偷地笑,平时约会,婉丝经常素着脸就出现,因为上班要化妆,下班就让皮肤休息一下,今天这样隆重,也是为了他。

到了机场,等人出来的工夫,婉丝还问:“你看我睫毛是不是花了?”杨浩用男人的眼光去观察,实在看不出花没花,只觉得她眼睛看起来比平常更大,就说:“挺好的。”说着,一波旅客走出来,杨浩冲着一个推着轮椅的中年男人招手,轮椅上坐着一个瘦小的女人,这天气还戴着帽子和围巾。杨浩走上去,接过轮椅,又问坐着的人要不要摘掉帽子,外面很热,她摇摇头,说:“飞机上太冷,一直戴着,先不摘了。”接着,她向婉丝露出微笑,点头招呼。

婉丝连忙向她问好,叫她“阿姨”,同时注意到,她脖子上戴着大红羊毛围巾,正是年前自己交给杨浩带去的那条,大概是因为飞机上空调太冷。看到这条围巾,婉丝心里的紧张减轻了些。

他们订了酒店,不肯跟杨浩去挤,过几天就要去住医院。杨浩开车送他们过去,他父亲坐在副驾驶,婉丝陪着杨妈妈坐在后排,这辆车的后排很狭小,勉强放得下膝盖。

杨妈妈一直望着窗外,说:“北京真是不一样了。”又说:“我还是二十年前来过,逛了故宫、北海、天坛,只剩下颐和园没去过。当时出差,时间不够用。”

“好,我到时候请假陪你们去。”

“你们公司请假这么容易?”

“我不算忙,”杨浩说,“婉丝比我忙多了。”

杨妈妈转过头来看着她,说:“杨浩就像长不大似的, 光想着玩,你以后好好管他。”婉丝说:“他挺好的。”别的话她一时也想不出了。

杨爸爸说:“你们看好房子没有?”

婉丝听着他们父子聊天,杨妈妈偶尔插上一句,大部分时候还是望着外面的马路。她之前还在想杨浩的父母会是什么样的人,会不会讲普通话、好不好沟通,等见到面,顾虑就消失了,老夫妻俩都很随和,像是经历过很多事情之后的那种安静。她没想到其实杨浩的父母也在紧张,因为杨浩把婉丝形容得那么好,那么聪明、成熟,长得也很漂亮,简直像是自己儿子配不上的那种好姑娘。这么些赞美当然是因为他带着爱的滤镜,不过杨妈妈一见婉丝,就觉得她真的挺不错。帮他们住进酒店,安顿好了,又约好明天来接他们去医院的时间,两个人才离开。

婉丝说:“刚才你跟阿姨在阳台上说什么?那么久,我和叔叔都找不到话讲,好尴尬。”

“听我妈夸你啊。她要夸得久,我有什么办法?”

“我和阿姨都没有说几句话,夸我什么?”

“说你看着很成熟、很温柔,长得也漂亮。”杨浩说,“还有什么是你想听的?我一并说出来。”婉丝假装生气,轻轻地拍了他胳膊一下。

其实,刚才他们母子在阳台上,主要说的是眼前的病情,杨妈妈自己什么都知道,也做好了最坏的准备。杨浩一向跟母亲感情亲近,他不愿意当着她掉眼泪,反倒是妈妈来安慰他:“你不要难过,人都有这一天。”接着,她就说起对婉丝的印象:“长得挺好,人也温柔,比你大几岁,显得比你成熟多了。”妈妈看自己孩子,无论长到多大,总是带着点俯视的角度,觉得他还没长大。

婉丝说:“我就说这件衣服穿得太老气,我哪里就那么成熟了?”

“这是夸你。”杨浩说,“成熟是优点嘛。”婉丝也笑了,杨浩的父母给她的印象很好。紧接着几天,杨浩请了假,陪着他们在医院里忙乱,住进一家三甲医院。婉丝下了班过去看望,见病房条件不错,杨妈妈坐在床上,那条红围巾还挂在角落的挂钩上。杨妈妈让婉丝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让她下次来不要再买水果和花篮了。

“自己人不必这么客气。”她说,又问婉丝家里还有什么人,父母身体好不好,婉丝一一回答。末了她说:“这个戒指真好看,是你自己挑的,还是他买的?”

婉丝说是杨浩买的,同时心里忐忑起来。此时杨浩在门口跟医生说话,她有点不确定对方是否知道杨浩求婚的事,然后就听见杨妈妈说:“那我也要送你一样,你不要嫌弃。”说着,她从枕头边上拿起一个长长的盒子,递给婉丝,说:“咱们中国人还是讲究黄金。我不知道现在的年轻人,是不是喜欢戴金的。”打开一看,是一条金项圈,婉丝的第一反应是太贵重了,不好随便收。此时医生走了,杨浩推门进来,见婉丝犹豫着,就说:“你就拿着,昨天我妈特意让我去买的,她这是借花献佛。”杨妈妈嗔道:“有你这样说自己妈妈的?”

大家一笑而过,那条项链连着盒子放进了婉丝的手提包里。晚上,探视时间结束了,护士进来赶人走,她拎着这只包,和杨浩一起乘电梯下楼,说:“你说,我要不要回个礼?”

“我妈给你首饰,要你回什么礼?”杨浩说,“婉丝你不要装糊涂。”

婉丝不说话了,看着每一层的红灯亮起,不断进来新的人,把她和杨浩挤得分开了。她当然知道这不用回礼。她问的这句话,类似于一种装模作样的撒娇,那种被认可、被疼爱之后的佯装不知,矫情中带着一点点可爱,又有一丝可怜。这一连串的复杂心思连自己也不能完全探知,只觉得夜风卷起一阵闷热,天气预报说,今晚有雨。

果然是一场大雨。车子堵在半路,杨浩的手指轻轻敲着方向盘,婉丝将手提包放在膝盖上,把项链又拿出来细细地看。雨被隔绝在外头,车窗上流水如帘幕。隔着雨雾,一切街道的灯光都是稀薄流动的金色,像打散了的生鸡蛋,婉丝手上也捧着一线金,微光闪动,被她绕在自己脖子上。有人说,女人戴首饰,本来是原始时代桎梏的象征、刑具的延伸,像手铐脚镣似的,送她首饰,就是要捆绑她、收束她的意思。婉丝觉得,如果是这样的好家庭,用这么多的善意对待她,被捆绑着也未必是件坏事。

凌青忙了好一阵子,终于有空接见婉丝。之前婉丝一直约她,她推托说太忙,快两个月没能见面。这个周末,她们约在一家新近出名的咖啡厅,因为甜点做得好,还有几只身材肥胖的短毛猫,婉丝抱过一只在怀里,凌青小心地不去接触它们,说:“哈雷不喜欢我身上有别的猫的味道,也不知道这些猫有没有打过疫苗。”她对哈雷的爱,完全延伸不到其他猫身上,简直是最自私溺爱的父母典型。

她透露出近来的不顺利,所有倒霉事情都凑到一起。海南那个项目进行得越顺利,她在公司内部就越不痛快,投入不小,回报来得慢,她规划的架构虽然理想,大股东起先也站在她这一头,但是今年以来,公司营收不理想,现金流一紧张,内部的矛盾就更显尖锐。凌青说,她的大部分精力都花在内耗上,简直烦得要死。凌青的这些烦恼,婉丝开解不了,她只是听着,时不时地挖一勺蛋糕,等凌青抱怨得差不多了,才说:“我们看好一处房子,已经交定金了。”

“在哪儿?”

婉丝告诉她位置,凌青说离我这么近,以后要去你家蹭饭,又问杨浩妈妈的身体怎么样。

“她精神很不错,”婉丝说,“上周我们带两个老人去了颐和园,她绕着湖走了大半圈。”

“婆媳关系不错嘛。什么时候结婚?”

婉丝告诉她,自己的户口还在老家,得回去登记,可能下个月就去。凌青说:“没想到你嫁得这么快,我什么也不说了,就当为你默哀。”她开起玩笑来总是嘴巴没边,婉丝跟她说好,要她当伴娘,凌青立刻声明,伴娘的衣服由她自己来挑,不要婉丝插手,绝对大方得体,不会抢了新娘的风头。这种事两个女人说起来又是没完,什么样的场地、风格、婚纱,转眼到了晚上,凌青另外有约,不能陪她吃晚饭了,匆匆要走。这一顿婉丝坚持要请。

准备婚礼是个忙碌而漫长的过程,原本她想着旅行结婚就算了,也不想请父母到北京来,杨浩坚持认为这样不行。他父母都有传统的观念,认为结婚要有结婚的样子。婉丝也理解:人家只有这一个孩子,自然会重视他。

买的那处房子,房主一时不能交房,因为一再砍价,作为交换,要让人家多住几个月,到年底才能拿到钥匙。这段时间,杨浩常常跑医院,婉丝经常加班,两个人经常一整天都说不上几句话。婉丝一个人去婚庆公司,看婚纱,约着拍摄婚纱照,总之一样也不能免俗。有一天,她还独个儿跑去逛婚庆展会,收了一大沓名片和五颜六色的宣传单页,选择越多,越挑花了眼。

最终定下一家,连婚纱照都包含在内,价格合理,婉丝觉得万事俱备,只差两本结婚证。她跟杨浩商量着,请几天假回家,把这件事办了。她心底也觉得夜长梦多,不知道家里会怎么说,因此临到上火车前的几个小时,才打电话通知文华,杨浩还奇怪她为什么不早点跟家里说。婉丝不大提起她自己的家庭,其实杨浩上次到她家里,对她父母的印象还是不错的。

他们还是乘上次那班车,晚上到达,在火车站打了一辆黑车回家,听见司机的乡音,婉丝的口音也跟着变了。到了家,婉细在院子门口等候着,她高考结束了,等着出分数,是一段包含着紧张的放松日子。屋檐下有灯亮着,文华将杨浩接了进去,婉细说:“姐,你来看看咱们家盖的房。”

原来家里有个后院,与二叔家毗邻,现在全挖开了,填地基、搭框架,房后的屋檐下也有灯,在光影下,没完工的二层楼黑黝黝的,空的窗洞像空的眼眶。杨浩已经被文华接进屋里,德炳跟他坐着说话,语音从敞开的窗户里传出来。只听杨浩说:“我们在火车上吃过东西了。”德炳的声音很低,听不清在说什么,杨浩又答了几句,原来在谈论他妈妈的病情。

婉细问婉丝:“他就是我姐夫呀?”婉丝点点头,她绕着新屋转了一圈,工程到这个程度,后面还需要多少钱,自己手里可支配的还有多少—够是够,不过结婚的费用就拿不出来,全都要杨浩来买单。他肯定不会说什么,但是嘴上不说,不代表心里不会多想—不知怎的,婉丝特别怕他这种态度,这种无言的懂得,哪怕他跳出来明着质问:你为什么偷看我手机?或者在钱的事情上,拿出一点点计较的态度,她心里都会更好受些。那样就更真实,更符合她对人性的认知,而现在的杨浩实在太宽容了,但是人非圣贤,他总得有些缺点才显得真切可感。婉丝想,婚后他一定不会对我像现在这么好了。

她绕到后面,推车、铁锹、水桶、横七竖八放着的脚手架,还有一只不知道是谁的大白手套丢在地上,二叔家的房子紧贴着自家院墙,窗帘都拉严了,透出灯光。婉丝问:“二叔出院没有?”

“你不知道呀,”婉细跟着她后面,随意地踢开一个废弃的塑料水瓶,水瓶砰地撞在墙角。

“二叔死在医院了。”

“不就是扭个腰?”婉丝惊道,“妈没跟我说。”

“是扭了腰,但是听说早就有病,一直咳嗽,没当回事。在医院查出是肺癌,很快就不行了。”

婉丝回头看着二叔家的新屋,高大宽敞,二层楼顶,还有围着栏杆的平台,栏杆是仿汉白玉的样式,还有几分华丽。屋子盖好,人却没了,虽然与二叔家一直有矛盾,婉丝还是觉得心里压抑,问婉细:“他们家办丧事,爸妈去了吗?”

“爸去了,妈没去。”婉细说,“妈还说这是报应,说人不长好心眼,就要长癌。”婉丝没说什么。姐妹俩回到屋里,婉丝才看见德炳,叫声“爸”。德炳指着桌上,说:“你吃苹果吗?”桌上的塑料果盘里,摆着几个有点发蔫的红苹果。

文华已经给杨浩削了一个,又拿起一个,给婉丝削。婉细坐在一边看电视,也没什么好看,打打杀杀的电视剧,片刻又唱起煽情的片尾曲。德炳靠在沙发上,那沙发也旧了,中央软塌塌地落下去,人造革的皮面轻微开裂,德炳整个人陷在里头,像被沙发吸住了似的。比起上次见面,他瘦了好些。婉丝问起二叔去世的情形,他摆摆手,说:“早走不受罪。”

文华在旁说:“听说到最后插满了管子,开膛破肚,遭不少罪。”

她削的苹果皮连绵不断,转着圈落到地上,递过来给婉丝,婉丝随手就给了婉细,婉细接过来啃着,仍旧看电视。

婉丝这才说,回来是要拿户口本去领结婚证的。她本来想着晚间跟妈悄悄说,不给德炳找事的机会,可是文华也不见得容易击破,她做好了吵一架或者大哭一场的准备,要么就拉下脸来。说到底不过是个钱字,她心想,这些年的钱都给你们了,婉细也不用你们管,够了吧。

德炳倒是没有再提别的,大概是察觉到女儿的不快,不想当面被她戗倒。文华叫婉丝到厨房帮忙,她手指疼,让婉丝帮着刷晚饭用的碗。她在一边擦擦抹抹,一边说:“女人不能轻贱了,你不要钱,人家觉得你是倒贴上去的。”

“他们家出钱买房子。北京的房子,你知道多贵?”婉丝说。

“那是应该的呀。”文华靠近女儿身边,“不买房子,嫁过去睡马路吗?这跟彩礼是两回事,彩礼是给家里,给我们的。”

婉丝不想再听下去了,就粗暴地回答:“别再说了。我们两个结婚,我也不要你们拿出嫁妆,你们也不要多管了。”

文华被她一顶,也不说话了,在厨房叮叮当当地收拾完毕,一推门就走了出去。当晚,杨浩睡在沙发上,婉丝去原来的房间跟妹妹挤。婉细的床不算宽敞,姐妹两个紧挨着。小时候总是婉丝带着妹妹睡觉,大学毕业以后,婉丝很少回家,上次和婉细挤在同一张床上,还是带她去做手术的那次。

这个房间依然没有任何属于少女的个性气息,除了一张床归婉细睡,一张木桌还是婉丝从前用过的,一个夹在桌边的台灯,衣柜门上贴着一幅鲜艳的牡丹花图,是某年的一页挂历,剩下的半间屋堆着杂物,纸箱,过时不用的农具、农药,还有两袋大米,几乎是个储藏间了。婉细说:“妈说等新房盖好,给我一间,给你也留一间。”

婉丝没说话,听见妹妹又说:“爸最近手气特别顺,连脾气都变好了。”婉丝本来正想着自己的事,这时惊了一跳,“他又去赌了?”

“他给人家看地盘,自己能忍住不下场?”婉细说,“爸就是这样嘛。”她的语气里充满了轻飘飘的理所当然、见怪不怪。婉丝睁着眼睛消化了一会儿,才说:“妈说他不赌了。”

“戒赌哪有那么容易。”婉细不以为意,“他手气好,一直在赢,用你给的钱做本。昨天还说,本钱少了,不然赢得更多。”她指指窗外,“盖房的钱都是赢来的。”

闷热的天,婉丝气得出了一身汗,过了半天,才低声说:“你怎么不告诉我?”没有回答,原来婉细早翻过身去,睡着了,肩膀微微起伏着,呼吸匀停。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好像回到了家,却发现家里人都成了外人,他们才是同伙。尤其婉细,她似乎对婉丝的付出完全麻木了,爸爸又去赌钱这么大的事,几次打电话都不跟姐姐提起。也许是爸妈不让她说。

婉丝真想用力将她晃醒,质问一番,最后还是忍住了。她知道这是迁怒,迁怒于弱者,德炳就是这样,赌钱每每输光,或者喝了酒,回来就找老婆孩子的晦气。婉丝掌握了规律,婉细刚会走时,她就懂得拉着妹妹往外边跑,去找奶奶,奶奶会护着她们。文华没处逃,他们打起来,文华又哭又叫。婉丝不是那种侠客式的女儿,想着将来我要救出妈妈,只是天生地有种冷漠的逆骨,而文华要刻薄起来,并不比德炳的巴掌来得好受些。她心疼妹妹,可现在连妹妹也要合伙瞒着她。

她睡不着,最后干脆爬起来,到堂屋里。杨浩横在沙发上,他嫌热,给他拿出来的毛巾被也不盖,还穿着白天的T 恤和牛仔裤。婉丝走过来,没想到他也醒着。婉丝坐在他脚边,杨浩便坐起来,伸出双手抱着她,低声说:“婉丝,晚上你爸跟我说,要十万八,不算多。我想,咱们别在这上头计较,给就给吧。”

十万八,婉丝想,要是奶奶还活着,这笔钱就能改变很多事。她没言语,把手放在杨浩的头上,厚而硬的头发,富有弹性。

这沙发旧得要塌掉了,他睡在这里一定很不舒服。她向后靠去,杨浩完全不了解,不了解婉丝的父亲是什么样的人,所以他轻易地就答应了。婉丝想,不能,我不能让他知道我有个赌棍的爹,就算恋爱不成,也不能让他瞧不起我。她没说什么,杨浩想,她一定为了这件事跟父母闹得不愉快,是出于心疼自己的缘故,反而更加大度起来:“买房子几百万都花了,不差这一点。”

“还要背贷款。”她低声说。她越算计,杨浩越觉得,婉丝是站在自己这一边,替两个人未来着想的。杨浩并不知道,为了德炳又去赌的事,婉丝恨透了,恨透了这种控制不了自己,像动物一样活着的人,而他正拿出父亲的姿态向人家要钱,把能卖的都要卖出个价钱,一边卖她,一边摆出一副为她婚后地位着想的嘴脸。

“这件事我去跟他们说,你别管了。”最后她说,“他再跟你说,你就说要跟我商量。”

文华说:“女人不要钱就嫁,轻贱。”婉丝张口想要反驳,却发现她那套逻辑圆润完整得很,根本无从下嘴。她只能皱着眉头顶撞,说他没钱,说自己就是要嫁。到家的第二天,文华一有机会就逮住她,翻来覆去地说个没完。婉丝觉得,她跟爸一定是商量好了,两方面夹攻,就一口咬定没有钱,又反问文华:“他说过不再赌了,你为什么不管?”

“我哪里管得了?再说,他这几个月一直赢着呢。”

婉丝转身就走,本来帮她洗的菜也不洗了,摔在水盆里。上午德炳照常出去遛狗,一走就是半天,杨浩陪着婉细看她喜欢的选秀节目,婉丝走过来,对他说:“你陪我出去走走?”

他依言站起来,婉丝对婉细说:“别整天看电视,去厨房帮帮忙。”

两个人穿过院子,狗窝里空空的。杨浩说:“去哪儿?”

“我妈的意思,要先给钱,再拿户口本去领证。”她停在狗窝前面,用脚尖踢着那根拴狗的木桩。

“没带那么多,”杨浩说,“不至于这样信不过我吧?要不我打个借条?”他的语气里有一种淡淡的戏谑,刺中了婉丝。

“借条上写什么呢?”她语气平静。

“你想写什么?”杨浩完全是在逗她,好像婉丝说的不过是个玩笑。

他不了解,她看着他的笑容,想着,他一点都不了解,我真不该带他来。

“那就让他们写,写什么我就签什么。”婉丝说,“说真的,你还想跟我结婚吗?”

杨浩想了想,说:“我也没有别的选择啊。”说完又笑了,“你们家人是挺有意思的,可能风俗如此,对吧?农村人结婚是要谈钱,我知道。”

婉丝觉得这简直丢人现眼,天气本来炎热,此刻她背上净是湿汗。

电视机里的笑声骤然响起,好像杨浩是台下的观众,坐在下面,看着她们一家在台上表演喜剧,悄声细语地嘀咕着,唧唧哝哝、出乖露丑,而他则只管看戏,是那万千哄笑中的一员。

“你不觉得,这事太好笑吗?”她轻声说,问他,也像是问自己,“我对他们有求必应,为什么个个都不听我的话?”

“婉丝,我也没有要求你全都听我的话。”他说,“他们要是坚持,也没什么,毕竟结婚是一生一次的事。”

话到嘴边,她还是咽回去,她知道久赌必输,她不想拿着人家正经赚来的钱,去填赌债的无底洞,这个坑她一个人偷偷地填就够了。

当然,这种正义还有表面下的另一层意思:她觉得自己正在一点点地丧失尊严,而不是像文华说的,女人的身价越贵越好。

归根到底,她对个人尊严的理解,与她的父母辈已经完全不同。在感情上,更是彻底倒向了杨浩那一边。文华背着人,偷偷地数落她,那些话颠来倒去,像车轮子一遍遍地碾过来,不把她碾平了,轧进泥土里就不能罢休。借条是杨浩当成一个玩笑提出来的, 婉丝拿这个话去堵文华的嘴,没想到她竟然说:“那也行。”又补一句:“要有个期限的,知道吧?”

婉丝觉得这简直是个笑话,仿佛自己与这个家之间的关系永远停留在供养、被供养、欠债、还钱上,简直比做生意的伙伴还要赤裸裸。文华跟她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睛总不看向她,文华总是在厨房里待着,手底下有事做,把婉丝单独叫进去聆训。

婉丝给她买的橡胶手套,还是一次也没戴过。她的手指细长,婉丝的手长得像她,本来是很好看的,而中间有缺损的那根手指像降下的半旗似的,显得一股萧瑟。文华对婉丝说:“女人不要钱就嫁,轻贱。”气得她转身就走,在职场上,她认为自己的情商算是够用的,面对的人都比父母更聪明、更狡猾、更难搞,可是他们都比不了文华作为母亲的那种犀利,轻易地命中七寸。

半真半假地,杨浩果然写了个借条。他靠在放电视的五斗橱上面写,用一支婉细从她的笔袋里找出来的圆珠笔,上面还印着彩色的卡通公主图案。此时,一家人都待在屋里头,德炳抽着杨浩带来的烟;文华正弯着腰擦抹茶几,一遍又一遍, 看起来毫无必要;电视还开着,婉细还在看,或者假装在看。被拴住的老灰狗突然狂吠一两声,向院外经过的人示威,它总是这样,还咬过来串门的邻居,因此特别讨人嫌。这么多年,没被人下药毒死,可以算是意外了。

最后,德炳把借条对折,又对折,笑着塞进上衣胸前的口袋里,跟烟盒挤在一起。他那种笑法,好像这真的好笑,很荒唐又很有趣味,所以自己也愿意参与其间,大家都来乐一乐,不必当真,但是也不能说了不算。

午饭吃得一团和气。文华差婉细去买了排骨—如今村里买东西方便多了,婉丝要跟她一起去。杨浩拿出他成熟体贴的那一面去应付婉丝的父母,仿佛这张借条是理所应当,再自然不过的。写完了他就跟着文华去厨房,问阿姨是不是需要帮忙,而婉丝只想走开一会儿,马上,立刻,就一会儿也好。

出门之前,婉细回到她的小屋,从书桌的抽屉里取出一管防晒霜,对着桌上的一面小圆镜涂抹均匀了。婉丝倚在门口等她,婉细从镜子里看着姐姐,说:“你要不要涂?”婉丝摇摇头,婉细还往嘴唇上涂了淡彩的唇膏,双唇亮亮的,把拖鞋换成一双帆布鞋,才跟着婉丝出门。

路上,婉丝跟她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小心避免着提起上次的事件。

她不确定那件事对婉细造成了多大的影响,也许少年人的心思纷繁多变,婉细已经忘了。

“你打算报考哪个学校?”她问。

“没想好。想这个干吗,等分数出来再说。”她们沿着一条崭新的水泥路向前走,跟遇见的熟人打招呼。婉细走在前面。

“你总得有个方向,比如想学什么专业。”婉丝说,一只狗从她和婉细中间经过,使得她又落后了几米。她快走几步,赶上妹妹,婉细的唇膏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好看吗?”她指着嘴巴说,“我男朋友送的。”

“还是那个?”婉丝镇静地问。

“嗯。”她说。

“因为你去流产了,所以他送你个口红?”婉丝尽量使自己显得不那么尖刻,可是这样的话,用再甜腻的语气说出来,也是很扎人的。

“当然不是!”婉细停下来,把脸转过来,自昨晚以来第一次直视姐姐。她变了,变得那么多、那么快,好像时间带走了那个听话的小妹妹,再把她还回来的时候,她整个人都变了。

这些年婉丝始终保留着过去的印象,其实婉细不只是长高,比姐姐还高,她眼睛里还闪烁着一种陌生的东西—我不再什么都听你的。婉丝觉得脸上热辣辣的,今天的阳光猛烈,确实应该涂点防晒再出门。

“那是怎么回事?你能不能跟我说说?我猜,猜不对,你又发脾气。”婉丝说着,继续迈开脚步。不能站在当街吵架,在村里,这种事传得快极了。

“就是那么回事。”婉细说,“你不是也有男朋友吗?他没给你买过东西吗?”

“我说的不是这个。”婉丝觉得自己的表达能力并不差劲,今天却处处张口结舌,好像大脑被捆着,上了几道锁似的,“我的意思是,你为什么不跟他分手?”话一出口就后悔了,这样问也不对。只要对方不想说,怎么问都不对。

“我喜欢他呀。”婉细用一种率真的语气说,“姐,你到底想说什么?不要拐弯抹角。”

“你打算跟他继续在一起?还报同一所大学?”

“看情况吧,一个城市也可以。”

“他呢?他跟你想的一样吗?”

“这当然是我跟他商量过的。”

“你听着,我不管你跟谁谈恋爱,”婉丝说,终于整理出一点头绪,“你爱怎么折腾随你,反正受伤害的不是我,但是考大学是非常重要的事,你不能受到不相干的人的影响。万一他考得很差怎么办?他要去的地方没有好大学,怎么办?”

“你说话跟我们班主任一模一样,”婉细笑了,学着班上老师的腔调,“‘让你们学习,这不是为了我呀,是为你们自己’,吧啦吧啦吧啦啰唆一堆。”她这种无所谓的态度几乎激怒了婉丝,婉丝忍不住说:“以后你的学费还是我来出,你不能拿我的话当耳旁风!”

“我就知道,”婉细轻声说,“你出钱,你就是老大,所以我什么都得听你的。”

“我是你姐姐!”婉丝压低了声音,有个熟识的邻居从对面走来,姐妹俩都没出声打招呼,对方用奇怪的眼光看着她们俩。

她觉得很委屈,无处投告的深深的委屈。卖肉的小店就在前方不远的地方,婉细加快脚步,过了街,身影没进商店的黑影里。这样站在路边显得很傻气,婉丝跟着走进去,店里一阵暗暗的阴凉。二婶也站在冷柜前头挑排骨,姐妹俩都不跟她打招呼。从小,文华就跟两个孩子说:“遇见你们二叔家的人,不许搭理。”

婉丝的奶奶跟二婶关系向来不好,七十岁以后,关节炎越来越严重,渐渐不能行走,需要人照顾,二叔家既不出钱,也不出力。文华要求一家一个月照顾,曾经把老人放在轮椅上,推到二叔家门口,一整天他们也不肯开门,老太太就坐在那里哭,中午没有吃饭。傍晚,婉丝放学回来,看见这一幕,就把奶奶推了回来。那段时间,家里的气氛非常紧张,德炳和文华愤愤不平,经常骂老二夫妻,奶奶听着,一句话也不说。当时婉细还不懂事,婉丝念高中住校,学校管得很严,只有隔周的周末才能回家,她隐约觉得事情开始不对劲,又说不出是哪里不对,只知道父母对奶奶已经很不耐烦。有一次,家里只有婉丝陪她,奶奶悄悄地说,昨天,她杯子里没水了,想倒一杯新的,夫妻俩就坐在屋里看电视,就像没听见一样,没人理会她。婉丝当时就想着,等念完大学,有了工作,就把奶奶接走。

高考之前不到一个月,奶奶去世,她接到消息,往家里赶。丧事匆匆而过,没有停灵,没有通知乡里,非常潦草而不合习俗。二叔跟二婶只在火葬场里露了一面,两家人碰面,也无话可说。奶奶的骨灰与婉丝爷爷的合葬,是一只简单的黑木盒,婉丝捧着,奶奶生前最疼的孙辈是她。石板搬开,露出另一只骨灰盒,十二年了,造型如宫室,飞檐斗拱,四周连着游廊,几个古装人物凭栏望远,顶上垂着几条游龙,是当年的样式。一见这只骨灰盒,婉丝才惊觉自己原来记得。这只骨灰盒她小时候曾见过,那年她就像婉细这么大,懵懂无知,不知道生死是怎么回事。现在她知道了,而知道并不意味着懂得,这件事始终梗在心里。

婉丝选了排骨,付了账,提着一个浸着血水的塑料袋走出来。婉细要把妈给她的买肉钱给姐姐,被拒绝了,就顺手塞进紧身牛仔裤的后口袋里,婉丝猜这钱不会还回去了。阳光炽热,婉丝将左手举在额前,遮挡阳光,右手上觉得一轻,原来是婉细把她拎的袋子接过去了。她比婉丝高出半个头了,手长脚长,拎个东西也显得轻飘飘的,胳膊一前一后地荡着。

排骨炖得软烂,骨头都收在一个脸盆里,端出去喂狗。杨浩陪黄德炳喝了两杯,又跟他一起去后面看工程的进度,抽烟抽得烟雾缭绕。婉丝没想到杨浩还有这套本事,他想让别人喜欢自己的时候,就能准确地投其所好,表现得游刃有余。

午后漫长,婉丝想睡个午觉,睡着了就什么话都不必说,谁都不用理,明天他们会去当地的民政局办结婚手续,单身的最后一天。黄德炳提议说,要带杨浩出去转转,婉丝也没多想,以为他们过不了多久就会回来,外面阳光暴晒,并不是散步的好天气。她睡了个长长的午觉醒来,天将傍晚,婉细照旧在看电视,简直是长在电视前面。婉丝起来,走到门口,看见那只老狗趴着,半个身子都在狗窝外头,吐着一小截舌头,嘴时不时地翻动,有块骨头咬在两排牙齿中间。

杨浩在另一边的墙根下站着抽烟,一棵老槐树伸过墙来,给了一片树荫。他低着头,仿佛在沉思,烟头一明一灭。平常他不用社交的时候,是不太抽烟的,并不上瘾。婉丝想,也许他也有点紧张,明天就要去领证了呢。

本文节选自

《晚婚》

作者: 辽京

出版社: 中信出版集团

出品方: 中信·春潮

出版年: 2021-1

编辑 | 明星辰

主编 | 魏冰心

图片 | 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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