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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允和


更新日期:2018-10-16 03:13:08来源:网络点击:288427

两道长长的堤垱。夹着一条宽宽的大水沟。在黝黑的夜色中向前伸展着。发着用肉眼几乎难以辨认的微光。堤垱在离村庄一华里之外。父亲和我走在左边这道堤垱上。他提着我的箱包。走在前面。怕我跟不上。故意放慢脚步。我紧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小心翼翼地朝前挪动着脚步。

父子俩都不说话。专心地赶着路。间或从前面传来一声“小心”。那是父亲在提醒我当心路面的浮石或水洼。父亲习惯于夜行。从1950年起。他便担任大队党支部书记。是个焦裕禄式的老派共产党农村基层干部。长年为了大队的事情东奔西走。走夜路对他来说是家常便饭。可是我胆子小。在这样墨黑的夜色中行走。一个不小心。就有可能跌入几米深的大水沟中。不被淹死也要变成一只落汤鸡。肯定会耽误了去县城乘车。

大水沟是父亲早年领着乡亲们挖的。挖起的淤泥。便堆成了两边高高的堤垱。大水沟直通圩堤外的信江。入江口建有一座高高的水闸。名曰“高云闸”。也是父亲领着乡亲们兴建的。挖水沟、建水闸的目的。一为内涝时排涝。一为干旱时引信江水抗旱。因为大水沟挖在我们村和邻村之间。久而久之。它无形中便成为了两个村庄的“界河”。

我们是去县城汽车站赶早班车的。那是上个世纪80年代初。我在外地一所大学读书。是个少年大学生。每年寒暑假回家两次。无论假期过得多么快乐。无论离家返校是多么的不舍。假期结束了。还得乖乖地按时回学校报到。每次返校时。如果父亲忙。不能送我。我便提早一天。住到县城的大姐家去。而父亲但凡有空。定要亲自送我到县城的——当然。他是非要等到我开学当天才肯把我送走的。目的只是为了能让我在家里多住上一宿。

自母亲去世后。父亲对我们兄弟姐妹的感情便变得细腻、深沉起来。我到现在都不知道我到底是哪个时辰出生的。只知道是农历哪一天。我出生时。父亲正领着乡亲们在数十公里外的康山兴修圩堤。等他回家时。我已经出生半个月了。母亲死得早。无从去问;哥哥、姐姐那时都正直贪玩的年龄。自然也不会记得;问婶婶。她也记不准确。于是现在的我。便成了一个无法准确推算生辰八字的人。

母亲患病多年最终不治。为了给母亲治病。家里已是一贫如洗。再加上父亲又一心扑在大队的事情上。于自己家并无多少顾及。因此那几年我家过得实在是凄惶。别说没钱买自行车。甚至。父亲连手电筒坏了。也舍不得去买一只新的。于是父亲摸黑走夜路便成了常事——久而久之。他大概也早已忘记走夜路需要打手电筒这一出。

我跟着父亲。终于摸摸索索地来到了信江圩堤上。半堤腰有一块平地。建有一幢木屋。里面住着摆渡的艄公。县城在信江对面五、六里处。须摆渡才能过去。父亲扯着嗓子。连喊了几声:“初水!过渡哦!”初水是和我同村的小学同班同学长安的父亲。只比我父亲小几岁。辈分却比我还低一辈。但为了尊重他起见。我平时见了他叫哥。这个渡口。自有渡船以来。究竟有过几任艄公。我不得而知。我只晓得打我记事起。初水哥是我所见的第三任。

接着就听见屋里传出一声:“起来了!”跟着是一阵窸窸窣窣的穿衣声。再跟着是一阵踢踏踢踏的脚步声。门终于“吱哑——”一声开了。初水哥用手电筒照了照。见是我们。朝父亲和我打了声招呼。便在前面引路。领着我们翻过圩堤。沿着堤坡向下面的沙滩上走去。渡船就泊在沙滩边上。

夜依然一片漆黑。江风嗖嗖地吹着。初水哥用手电筒照着我们父子上了船。手电筒射出的光柱在夜空中划来划去。切割着江面上的黑暗和沉寂。光柱探入江水时。有几条银晃晃的鱼儿从江中跃起。有一条鱼还“砰”的一声碰着了船舷。跌落时砸起一捧浪花。

我和父亲在隔板上坐好。等候初水哥上船。初水哥解开缆绳。将打开的手电筒搁在沙滩上。光柱朝向对岸。然后猫腰将渡船推了一把。船缓缓地漂离沙滩。初水哥跳上渡船。拾起横在船上的竹篙。轻轻地点了几下。渡船犁开江波。“嗖嗖”地驶向对岸。船至江心。他再放下竹篙。拾起木桨。坐在船尾用力地划将起来。木桨拨动江水的“哗哗”声。和着渡船破浪而行的“矻矻”声。将江面上的沉寂。衬托得更加粘稠、幽邃。

我问初水哥:“你为什么要把手电筒留在沙滩上?”初水哥答道:“天太黑。放一盏灯在过来的地方。回去时就不会偏航。”渡船终于划到了对岸。父亲和我一起谢过初水哥。跳下船。朝着前面的又一道圩堤。继续我们的行程。

父亲和我一起登上了圩堤。我扭头回望江心。但见江面上一大团模糊的影子。向着我们来时的沙滩边上一个黄晕晕的光团移动。我知道。那是初水哥在向着搁在沙滩上的手电筒归航……

少年时代转瞬即逝。恍惚间已然三十余载后。人生无常。初水哥二十年前因病离开了这个世界。我的父亲也于前年在87岁高龄上辞世。如今回首起少年时光。很多记忆都已变得模糊不清。唯有当年与父亲同走的那段路、唯有初水哥留在沙滩上的那盏手电筒。随着时间的流逝。反而在记忆中日益清晰起来。

所谓人生。不过就是“出发”与“归来”而已。

出发有爱。归来有灯。

出发时不感到寒冷。归来时不迷失方向。

如此。人生甚好。

(原创作者:涂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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