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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嘉莹:读小词更驻日大使馆 使我们感动


更新日期:2023-12-21 18:12:37来源:网络点击:980628
叶嘉莹:读小词更使我们感动

今年是《甄嬛传》播出的第12年,这部经典剧作的热度却依旧不减,主题曲《菩萨蛮》由姚贝娜演唱,“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哀婉清丽的歌声如在耳畔。

《菩萨蛮》的作者是“花间派”的重要词人温庭筠,字飞卿,著名学者叶嘉莹对《菩萨蛮》有着精妙的见解:“描写之精美,层次之分明,针镂之绵密”。叶嘉莹通过对温词条分缕析的细读,与前人的评赏对话,解读出一个鲜活生动的《菩萨蛮》,正如叶嘉莹所说:“读这些小词往往比看那些满纸仁义道德的大块文章更能使你感动。”

本文选出《菩萨蛮》《鹊踏枝》《虞美人》三首词及其讲解,一起听迦陵谈词。

下文摘选自《迦陵谈词》,经出版社授权推送。

菩萨蛮 十四首之一

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

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新帖绣罗襦,双双金鹧鸪。

此词自客观之观点读之,实但写一女子晨起化妆而已。若张惠言《词选》所云“此感士不遇也,篇法仿佛《长门赋》,而用节节逆叙”,及“照花四句,《离骚》初服之意”之说,似不免过于深求,故不愿依之立说。又如俞平伯《读词偶得》所云:“此篇旨在写艳,……‘双双金鹧鸪’乃暗点艳情,……谓与《还魂记·惊梦》折上半有相似之处”之说,则本人读此词时,迄未尝作过如是之想,故亦不敢苟同。

今但述本人之一得:首二句写美人娇卧未起之状,“小山”自是床头之屏山,然不曰“小屏”而曰“小山”者,“屏”字浅直,“山”字较有艺术之距离,且能唤起人对屏山之高低曲折之想象也。“金明灭”三字写朝日初升与画屏之金碧相映生辉。“重叠”二字自是形容曲折之屏山,然“叠”字入声,与下“灭”字相呼应,复间杂以“山”“重”“金”“明”诸平声字,其音节促而多变,则山屏之曲折,日光之闪烁,皆可自此一句之音节中体会得到矣。

次句“鬓云”写乱发,俞平伯以为“呼起全篇弄妆之文”。“欲度”实乃“欲掩”之意,然“掩”字平板,“度”字生动。“掩”字但作径直之说明,“度”字则足以唤起人活泼之意象。“香腮雪”三字写美人面,“香”其气味也,“雪”其颜色也,“香腮雪”三字连文,与前“欲度”二字,初读皆似有不通费解之感,然飞卿词之妙处,实即在此等处也。

叶嘉莹

叶嘉莹

后二句“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私意以为唐杜荀鹤《春宫怨》诗之“早被婵娟误,欲妆临镜慵,承恩不在貌,教妾若为容”四句,大可为此二句之注脚,欲起则懒,弄妆则迟者,正缘此“教妾若为容”之一念耳。美人之娇慵,美人之自持,可以想见。然而天生丽质,终难自弃,故虽曰“懒”曰“迟”,而毕竟要妆,且复着一“弄”字,千回百转,无限要好之心,无限幽微之怨,俱在言外矣。后片“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二句,则妆成之象矣。犹忆廿余年前,我方初学试画长眉,偷照妆镜之时,常持一小圆镜,坐对大妆镜,左右前后,映照顾盼,如二镜镜面成斜角,则镜中可现一环侧影,有八九面之多;如二镜镜面前后相对,则镜影中复现镜影,叠叠重重,恍如无尽。其后偶阅《华严经》,见其论法界缘起之说,有云“犹如众镜相照,众镜之影,见一镜中,如是影中复现众影,一一影中复现众影,即重重现影,成其无尽复无尽也”,深叹其设譬之妙。读者于温词此“照花”二句,倘能亦作如是想,则可见其“交相映”三字之妙矣。

结二句“新帖绣罗襦,双双金鹧鸪”,则自起床、化妆、照镜,直写到穿衣矣。帖,熨帖之也。唐王建有“熨帖朝衣抛战袍”之句,可以为证。“金鹧鸪”则襦上所绣之图样也。襦而为罗,罗而为绣,更加之以熨帖,犹以为未足,复益之曰新帖,一气四字,但形容此一襦也。然此犹未足以尽其精美,因更足之曰“双双金鹧鸪”,“金”是一层形容,“双双”是又一层形容,此“襦”之华丽精美,有如是者。刘铁云《老残游记》写王小玉说书云“初看傲来峰削壁千仞,以为上与天通;及至翻到傲来峰顶,才见扇子崖更在傲来峰上”,窃以为飞卿此二句词实与之有同妙。而美人要好之深心,不言可知矣。

《栩庄漫记》评此词云“雕镂太过,已开梦窗堆砌晦涩之径”,又云“谀之则为盛年独处,顾影自怜;抑之则侈陈服饰,搔首弄姿”,其所说似不免贬抑太甚,与张惠言以之上比楚骚之说,皆不免过当之失。

北宋王诜《绣栊晓镜图》,女子对镜梳妆

北宋王诜《绣栊晓镜图》,女子对镜梳妆

私意以为飞卿此词,姑不论其含义如何,即以其观察之细微,描写之精美,层次之分明,针镂之绵密而言,已大有不可及者矣。至于前引杜荀鹤诗之所云云,则不过个人之一想耳,读者倘亦有此同感,固极佳,不,则亦不必沾滞以求,但视为客观地描写美人梳妆之意态可也。

鹊踏枝(其一)

谁道闲情抛弃久,每到春来,惆怅还依旧。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辞镜里朱颜瘦。

河畔青芜堤上柳,为问新愁,何事年年有。独立小桥风满袖,平林新月人归后。

看《鹊踏枝》词,首句“谁道闲情抛弃久”,虽然仅七个字,却写得千回百转,表现出对感情方面挣扎所做的努力,正中之沉郁顿挫与端己之以劲直真切取胜者可以说是迥然相异。

先说“闲情”,仅此二字便已不同于端己之“去年今日”的“别君”,与“那年花下”的“初识”,端己的悲哀是有事迹可以确指的,而正中的“闲情”则是无端涌起的一种情思,是不可确指的,可确指的情事是有限度的,不可确指的情意是无可限度的,昔魏文帝乐府诗有句云“高山有崖,林木有枝,忧来无方,人莫之知”,这种莫知其所自来的闲情才是最苦的,而这种无端的闲情对于某些多情善感的诗人而言,却正是如同山之有崖木之有枝一样的与生俱来而无法摆脱的。

可是正中却于“闲情”二字之后,偏偏用了“抛弃”两个字,“抛弃”正是对“闲情”有意寻求摆脱所做的挣扎,而且正中还在后面又用了一个“久”字,足见其致力于寻求摆脱的挣扎之久,而正中却又在“闲情抛弃久”五个字的前面,先加上了“谁道”两个字,“谁道”者,原以为可以做到,而谁知竟未能做到,故以“谁道”二字反问之语气出之,有此二字,于是下面“闲情抛弃久”五字所表现的挣扎努力就全属于徒然落空了。

于是下面乃继之以“每到春来,惆怅还依旧”,上面着一“每”字,下面着一“还”字,再加上后面的“依旧”两字,已足见此惆怅之永在长存,而必曰“每到春来”者,春季乃万物萌生之候,正是生命与感情醒觉的季节,而正中于春心觉醒之时,所写的却并非如一般人之属于现实的相思离别之苦,而只是含蓄地用了“惆怅”二字。“惆怅”者,内心恍如有所失落又恍如有所追寻的一种极迷惘的情意,不像相思离别之拘于某人某事,而是较之相思离别更为寂寞、更为无奈的一种情绪。

既然有此无奈的惆怅,而且曾经过抛弃的挣扎努力之后而依然永在长存,于是三、四两句乃径以殉身无悔的口气,说出了“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辞镜里朱颜瘦”两句决心一意负荷的话来。“花前”之所以“常病酒”者,杜甫《曲江》诗说得好——“且看欲尽花经眼,莫厌伤多酒入唇”,对此易落的春花,何能忍而不更饮伤多之酒,此“花前”之所以“常病酒”也。

上面更著以“日日”两字,可见春来以后此一份惆怅之情之对花难遣,故唯有“日日”饮酒而已,曰“日日”,弥见其除饮酒外之无以度日也。至于下句之“镜里朱颜瘦”,则正是“日日病酒”之生活的必然的结果。曰“镜里”,自有一份反省惊心之意,而上面却依然用了“不辞”二字,昔《楚辞·离骚》有句云“虽九死其犹未悔”,“不辞”二字所表现的就正是一种虽殉身而无悔的情意。

我在前面曾说正中词往往表现的乃一种感情之境界,这首词上半阕所写的这种曾经过“抛弃”的挣扎,曾有过“镜里”的反省,而依然殉身无悔的情意,便正是正中词中所经常表现的意境之一,而此种顿挫沉郁的笔法,惝怳幽咽的情致,也正是正中所常用的笔法,所常有的情致。

下半阕“河畔青芜堤上柳”,这首词中实在只有这七个字是完全写景的句子,而这七个字实在又并不是真正只写景物的句子,不过只是以景物为感情的衬托而已,所以虽写春来之景,而更不写繁枝嫩蕊的万紫千红,而只说“青芜”只说“柳”。“芜”者,丛茂之草也,“芜”的青青草色既然遍接天涯,“柳”的缕缕柔条,更是万丝飘拂,这种绿遍天涯的无穷的草色,这种随风飘拂的无尽的柔条,它们所唤起的,或者所象喻的,该是一种何等绵远纤柔的情意。而这种草色柔条又不自今日方始,年年的河畔草青,年年的堤边柳绿,则此一份绵远纤柔的情意岂不也就年年与之无尽无穷?

陈忠志《独立小桥风满袖》

陈忠志《独立小桥风满袖》

所以接下去就说了“为问新愁,何事年年有”二句,正式从年年的芜青柳绿写到“年年有”的“新愁”。但既然是“年年有”的“愁”何以又说是“新”?一则此词开端时正中已曾说过“闲情抛弃久”的话,经过一段“抛弃”的日子,重新又复苏起来的“愁”,所以说“新”,此其一;再则此愁虽旧,而其令人惆怅的感受则敏锐深切岁岁常新,故曰“新”,此其二。至于上面用了“为问”二字,下面又用了“何事”二字,造成了一种强烈的疑问语气,如与此词第一句问话“谁道闲情抛弃久”七字合看,从欲抛弃“闲情”而问其何以未能,到现在再问其新愁之何以年年常有,有反省的自问而依然不能自解,这正是正中一贯用情的态度与写情的笔法。

而于此强烈的问句之后,正中却忽然荡开笔墨更不作任何回答,只写下了“独立小桥风满袖,平林新月人归后”的身外的景物情事。然而仔细玩味,则这十四个字,实在乃写惆怅之情写得极深的两句词,试观其“独立”二字,已是寂寞可想,再观其“风满袖”三字,更是凄寒可知,又用了“小桥”二字则其立身之地的孤零无所荫蔽亦复如在目前,而且“风满袖”一句之“满”字,写风寒袭人,也写得极饱满有力。在如此寂寞孤伶、无所荫蔽的凄寒之侵袭下,其心情之寂寞凄苦已可想见,何况又加上了下面的“平林新月人归后”七个字,曰“平林新月”则林梢月上,夜色渐起,又曰“人归后”,则路断行人已是寂寥人定之后了。从前面所写的“河畔青芜”之颜色鲜明来看,应该乃白日之景象,而此一句则直写到月升人定,则诗人承受着满袖风寒在小桥上独立的时间之长久也可以想见了。清朝的诗人黄仲则曾有诗句云“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又曰“独立市桥人不识,一星如月看多时”。如果不是内心有一份难以安排解脱的情绪,有谁会在寒风冷露中于小桥上直立到中宵呢?

正中此词所表现的一种孤寂惆怅之感,既绝不同于飞卿之冷静客观,也绝不同于端己之属于现实的离别相思,正中所写的乃内心一种长存永在的惆怅哀愁,而且充满独自担荷着的孤寂之感,即此一词已可看出正中词意境之迥异于温韦了。

虞美人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我们所要看的乃《虞美人》,这是后主最为人所熟知的一首词,但也是最为难以解说的一首词,而其难以解说也就正因其过于为人所熟知。我这样说,听起来似乎颇为矛盾,其实却是非常真实的。

第一,凡是为人所熟知的作品,一定没有什么生涩艰难的词字,因之要想解说这类作品,就往往会使人有无从着力之感,这是其难于解说的原因之一;再则凡是为人所熟知的作品,一般读者往往会反而因其过于熟悉而对之产生了一种近于麻木的钝感,因此在解说时就不容易再给予读者以新鲜强锐的感动了,这是其难于解说的原因之二。而后主的这一首小词就正是属于这一类的作品。俞平伯《读词偶得》评后主此词之开端,曾云:“奇语劈空而下,以传诵久,视若恒言矣。”这确实是一句深辨个中甘苦的话。

这首词开端“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二句,如果不以恒言视之就会发现这真是把天下人“一网打尽”的两句好词。“春花秋月”仅仅四个字就同时写出了宇宙的永恒与无常的两种基本的形态。套一句东坡的话,“自其变者而观之”,则花之开落,月之圆缺,与夫春秋之来往,真是“不能以一瞬”的变化无常;可是“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年年春至,岁岁秋来,年年有花开,岁岁有月圆,却又是如此之长存无尽。包容着如此深广的情意,而后主所用的却仅仅不过是“春花”“秋月”短短两个名词而已。即此一端,我们就可以体会出后主词极可注意的一点特色,那就是后主对一切事物之感受与表现的态度之全出于直觉之感受。

清代邹一桂《梨花月夜图》(局部)

清代邹一桂《梨花月夜图》(局部)

如果试将后主与东坡一作比较,就会发现东坡在《赤壁赋》中提到天地之变与不变的两种现象时,曾经发出洋洋洒洒的高论,这当然一方面乃因为赋之为体,原来就以铺叙为主,与五代小令之以精练简洁为美的风格,根本就不相同。然而除此以外,还有一点我们不能不承认的,那就是东坡对事物之感受与表现的态度,原来就与后主也有所不同的缘故。

东坡乃以高才健笔表现其旷达超迈的襟怀,他在感受与表现的态度上,都是一方面既不免有着逞才弄笔之心,一方面又不免有着分辨说明之念的;而后主则根本没有什么逞现或分辨的意念,后主只是纯真如实地写下他自己的直觉感受而已。可是也就正是这种纯真的直感,才更能触及宇宙一切事物的核心。所以后主所写的虽然只是他个人一己对此“春花秋月”的直觉感受,然而却把普天下之人面对此永恒与无常之对比,所具有的一份悲哀无可奈何的共感都表现出来了。

下面的“何时了”三个字,就恰好一方面写出了此种无可奈何的共感,一方面也写出了“春花秋月”的无尽无休。面对此春花秋月的无尽无休,而人的生命却随着每一度的花落月缺,而长逝不返了,所以下一句就以“往事知多少”五个字写出了人世无常之足以动魄惊心,曰“知多少”,其实只是去日苦多之意,并非真欲问其多少也。这五个字在表面上乃与上一句相对比的,上一句之“春花秋月何时了”乃写宇宙之运转无穷,是来日之茫茫无尽,而此句之“往事知多少”乃写人生之短暂无常,是去者之不可复返。可是另一方面“何时了”三字却又早已透露出了负荷着无常之深悲的人,面对此无穷尽的宇宙之运转的深深的无奈。

在对比中有承应,于自然中见章法,而且这种对比的章法,还不仅首二句为然,试看下一句之“小楼昨夜又东风”,岂不恰好是翻回头来再与首句之“春花秋月何时了”相呼应,着一“又”字正写出了“何时了”的无尽无休,何况“东风”又恰好是属于“春花”的季节,其相呼应的章法,岂不明白可见。只是首句的“春花秋月”所写的乃一般人都可以有的共感,而此句之“小楼昨夜”则把时间和地点都加上了更切近的指述。后主之能写出一般人所同具的共感,正由于他个人一己之深切的感受,所以下一句乃完全以一个亡国之君的一己的口吻写下了“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的一句深悲极恨的苦语。

这一句与上一句乃又一个鲜明的对比,上句之“又东风”乃与首句之“何时了”一致的,同样写宇宙之运转无尽的一面,而此句之“不堪回首”则与第二句之“往事知多少”是一致的,同样写人生之变化无常的一面,除去这两层对比之外,此句后三字之“月明中”又隐然与首句之“秋月”相遥应,虽然此句承上句“东风”来看,应该乃“春月”,然而无论其为春月或秋月,其为“月明”则一也,而“月明”则是最容易引起人的思乡怀旧之情的,因为“月明”乃属于恒久不变的,故乡之明月既同样地临照他乡,今宵之月色正复大似当年,则此日为阶下囚的后主,如果看到天边的一轮明月而想到当年“待踏马蹄清夜月”的豪兴,则故国已经倾覆败亡,何处是当年的春殿,何处是当日的笙歌,何处能再重温当时“醉拍阑干”的一份情味,凡此种种都已成为永不复返的往事,故曰“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也。说是“不堪回首”,却并非“不回首”,“不堪”者正是由于“回首”,才知其难于堪忍此回首之悲也,是则正足以证明其曾经“回首”也。

所以下半阕开端之“雕栏玉砌应犹在”就全写的是回首中的故国情事,“应犹在”的“应”字,正是一片追怀悬想的口吻。所谓“雕栏”,其所追怀者莫非是自己当年曾经亲手醉拍的阑干,所谓“玉砌”,其所追怀者莫非是当年曾经有人刬袜偷步的阶砌,雕栏与玉砌无知,不解亡国之痛,必当依然尚在,只是当年曾经在阑边砌下流连欢乐的有情之人,却已非复当年之神韵丰采了,故曰“只是朱颜改”也。这两句词的上句之“应犹在”乃与第三句之“又东风”及首句之“何时了”相承而下的,全从宇宙之恒久不变的一面下笔,而下一句之“朱颜改”则是与第四句之“不堪回首”及第二句之“往事”相承而下的,全从人生之短暂无常的一面下笔,这样一看就会发现原来这一首词的前面六句乃恒久不变与短暂无常的两种现象的三度对比。在如此强烈的三度对比之下,所表现的“往事”“故国”与“朱颜”都已经种种长逝不返的哀痛,当然乃一发而不可遏了,于是后主乃以其奔放之笔,写出了最后二句之“问君能有几多愁”的对人生彻底的究诘,与“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的彻底的答复。写词至此,则人生所有的只剩下了一片滔滔滚滚永无穷尽的哀愁而已。

后主写哀愁之任纵奔放,亦正如其前一首《玉楼春》词写欢乐之任纵奔放。唯有能以全心去享受欢乐的人,才真正能以全心去感受哀愁,而也唯有能以全心去感受哀愁的人,才能以其深情锐感探触到宇宙人生的某些最基本的真理和至情。所以后主此词乃能从一己回首故国之悲,写出了千古人世的无常之痛,而且更表现为“春花秋月”之超越古今的口吻,与“一江春水”之滔滔无尽的气象。这种直探核心而又包举外延的成就,当然不是宋朝道君皇帝《燕山亭》北行见杏花一词之“裁剪冰绡,轻叠数重,淡著胭脂匀注”之描头画脚的对外表的刻画所能相比的,所以《人间词话》说道君皇帝“不过自道身世之戚”,后主则俨若“释迦基督”可以透过一己担荷起全人类的悲哀,其意境与气象之博大开阔,乃显然可见的。

最后我还要说明一点,就是这一首词前六句之对比,与隔句相承的章法,这六句虽然层层呼应章法分明,而在后主而言,却又并非出于有心之造作安排,后主只是纯真而任纵地写他从极乐到沉哀的一份直觉感受而已。他的章法之周密,与他的气象之博大,都并非出于有心,他只是全凭纯真与任纵为其感受与表现的基本态度,而却使得各方面的成就,都能本然地达到了极致,这正是后主词之最不可及的一点过人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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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嘉莹:读小词更使我们感动

《迦陵谈词》

作者: 叶嘉莹

出版社: 北京联合出版社

出品方:磨铁图书

出版年: 202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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