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南风窗记者 何任远
在9月的大部分时间里，韩国媒体的镜头对准了躺在床上的李在明，绝食中的他，身躯干瘪，头发花白，脸色憔悴，下巴胡子拉碴。
8月31日，他宣布开始绝食，并在国会议事堂外的帐篷静坐示威，指责尹锡悦政府“破坏民主”，要求其明确反对日本核污染水排海。一开始，外界一致认为，这不过是作秀，但他来真的。
绝食11天，他因体力不支，选择躺着示威。
2023年9月10日，韩国共同民主党代表李在明选择躺着示威 / 图源：视觉中国
第14天，他身体机能进一步下降，改在国会大厦内的办公室绝食抗议。外界判断，他身体将受到不可逆的损害，可能已经到了极限，但他并没有就此作罢。绝食19天，也就是9月18日，他的健康进一步恶化，被紧急送医。共同民主党一位发言人说，李在明器官因绝食受损严重，医治后恢复了意识，但他打算在医院继续绝食。
接下来，戏剧性的事情发生了。就在他住院这一天，韩国检方以涉嫌渎职等罪名，申请逮捕李在明。三天后，也就是9月21日下午，韩国国会以149票对136票的表决，解除对李在明的豁免权。这位最大在野党共同民主党党首，因韩国国会议员的身份，享有任期内的司法豁免权，需经国会同意才能逮捕。
值得注意的是，李在明所在政党的29名成员，也一起投票反对他。逮捕党内领导人的同意案能通过，这些人的背刺“功不可没”。
9月21日，韩国国会对李在明逮捕案获149票赞成、136票反对、6票弃权，另有4票无效，赞成票过半，议案获通过
就在一年多之前，李在明在世人面前可是完全另外一个模样。在2022年初参加过总统大选，李在明与现任总统尹锡悦竞争，最终以0.73%的得票率差距惜败，为韩国历届总统选举的最小差距纪录。
在韩国政坛历史上，绝食有其长久的传统。以绝食为抗争手段，唤醒社会大众的意识，或挑动民众情绪，倒逼政府扭转某些政策，屡屡发生。而这次反对党领袖李在明的绝食行动，又叠加了司法案件，以及李在明所在政党的内部撕裂，让议题更加复杂。
9月23日，李在明宣布为期24天的绝食行动结束，接下来，他将面临9月26日法院展开的逮捕必要性审查。这位当年还是意气风发，极有可能问鼎国家权力最高宝座的总统候选人，如今不仅在一场绝食抗议中失去了往日的风貌和体格，甚至有可能沦为阶下囚。
同党议员背刺
9月21日下午，韩国国会举行全体会议，通过了对正在绝食抗议的李在明逮捕同意案。这份法案意味着，自身作为国会议员的李在明，将会失去司法豁免权，并且有可能面对韩国司法机构的逮捕。
对于李在明支持者来说，令人心寒的一点是，占有韩国国会多数议席的政党，正是李在明自己领导的共同民主党。在这一天的表决中，估计有29名共同民主党的议员，给同意案投下了赞成票。由于是不记名投票，目前为止还不知道这些议员的身份，但同党议员们之间的猜度和避忌，已经开始。
这是韩国宪政史上首次表决通过在野党代表逮捕案，也令共同民主党的颜面扫地 / 图源：视频截图
这足以把这个韩国最大的反对党推入内乱旋涡。
负责共同民主党高层党务事务的议员郑清来，谴责了这些数量达到双位数的议员，称其是在“出卖自己的党首”，并且认为，这是为了在明年的地方选举前夕对李在明的领导团队发起“卡位战”。
在表决过程中，李在明的支持者一度冲入议会会场，并且高喊“逮捕投票赞成议案的议员”。在同一天，韩国社交媒体上还出现极端帖文，要“处决”14名被怀疑投赞成票的共同民主党议员。
逮捕同意案通过后，共同民主党党鞭朴洸瑥也陷入了争议。这一角色的职责，是促使议员遵从自己政党的立场进行投票。被指失职的朴洸瑥，和其他共同民主党院内领导人，宣布集体辞职；共同民主党事务总长赵正湜和一众核心骨干也都表明了辞职意向。
9月21日，国会全体会议表决通过李在明逮捕同意案后，共同民主党党鞭朴光温等人神情凝重
面对内部的挑战，李在明通过一位关系密切的议员发声：“即使是在牢狱中，李在明也要竞选总统，因为他是70%共同民主党注册党员选出来的主席。”
就任党主席刚满两年，李在明声言再战总统宝座，其实形势并不乐观。从民调看，他领导的共同民主党，支持率一直在下滑，如今只有23%，比起他在一年前竞选总统的31%还要低。
面对李在明的坚持，那29名议员一直没有亮明身份，共同民主党内也未出现明确挑战李在明地位的潜在继任人。毕竟在西方议会政治的逻辑里，谁给在任党首背后捅刀，谁就难以成为继任人。就好像当年跳出来反对撒切尔夫人的前大臣迈克尔·赫塞庭，最终也没能取代撒切尔夫人，成为保守党的下一任党首。什么时候浮出水面，什么时候在乱局中抢到位置，也是个技巧问题。放在韩国在野党的语境下，当下正处在挑战者浮出水面之前的混沌状态。
9月22日，数千名李在明的支持者在国会前举行抗议集会，部分支持者试图冲进国会，与警方发生冲突，其中一人被捕 / 图源：视频截图
就在议员们在国会大厦投票的那一天，李在明正躺在病床上，失去了自理能力。从8月31日开始，绝食至第19天的他，一度陷入昏迷，被送医救治。
这边厢国会逼宫，那边厢李在明身体每况愈下，出演的究竟是什么戏码？
绝食效果有限
在过去数十年，韩国政坛历史上，反对派主要人物公开进行绝食抗议的“传统”，时常上演。其中，最让韩国国民铭记的，要数1983年，当时的反对派领袖金泳三为了抗议军政府，坚持绝食了23天；1990年，金大中为了推动地方选举制度，公开绝食了13天；在2014年，文在寅为了推动政府调查“世越号”沉船事件而绝食10天。
9月19日下午，韩国前总统文在寅在医院探望共同民主党党首李在明 / 图源：视觉中国
除此之外，各个政党的议员们，也会发起大大小小的绝食行动。政客们进行痛苦的绝食行动，以对自己身体的严酷考验为代价，多数是就某种政治或者社会议题提出抗议，倒逼政府改变某项政策。一般来说，一次“成功”的绝食事件，能够调动起民众的情绪，让公众对某个事件采取更加公开的抗议行动，最终让当局作出改变。
然而，在李在明的绝食行动中，他提出要尹锡悦改组内阁、反对日本核污染水排海、向国民道歉，一下子提出了三个，焦点相对模糊，没能把民众对核污水的担忧和自己的行动捆绑起来，响应者并不多。这也导致了尹锡悦政府缺少受压的感觉，至今为止也没有任何改变对日态度的迹象，可以说，这次绝食行动的最终收效是不大的。
7月1日，韩李在明在首尔举行的“谴责福岛核污染水海洋排放泛国民大会”上发言 / 新华社 李相浩 摄
对于相当一部分韩国民众来说，李在明选择绝食的时间节点和动机，也比较可疑。今年2月，韩国检方就提出以涉嫌贪污、受贿、渎职罪申请逮捕李在明，当时，韩国国会也提出了跟9月21日的逮捕同意案一样的议案，当时的投票失败了。但检方依然对李在明穷追猛打，甚至搜集到了更多对其不利的证据。
检方指控的重点，在于多年前李在明涉嫌参与土地开发项目，以及某韩国公司向朝鲜汇款一案。
以至于有不少人质疑，李在明意图借绝食躲避检方调查。不过此前朴光瑥也表示，李在明已经多次表明绝不回避调查，但检方非要在此时提出逮捕申请，这就是一种“政治操弄”。
总统抢到主动权
今年8月份，正逢李在明就任党主席两年，面对起色不大的民意，共同民主党开始出现撕裂，并且，最终出现了戏剧性的一幕：虽然占有国会多数，却投票通过了针对自家党首的逮捕同意案。
反对党陷入内乱，也许会给坐在总统宝座上的尹锡悦送来“惊喜”。
赢了总统选举，但所属政党没能抢到国会的控制权，目前尹锡悦一直是尴尬的“跛鸭总统”。不得不说，面对这样一个“朝小野大”的国会面貌，尹锡悦也是感到如芒在背。
2022年5月10日，在韩国首尔，尹锡悦出席总统宣誓就职仪式 / 图源：新华社 李相浩 摄
李在明逮捕同意案通过的同一天，国会还通过了针对韩国总理韩德洙的弹劾案。发起弹劾案的共同民主党议员指责韩德洙对梨泰院踩踏事故、世界童军大露营、日本福岛核污染水排海等问题处置不力。
在韩国，总理这个职务职权实在有限，相当于“助理”或者“副手”的角色，根据韩国相关的法律规定，总统尹锡悦甚至无须顾及这份“弹劾案”，继续让韩德洙保留总理职务。但又因为是经由总统任命，这种弹劾案通过，或多或少也是对尹锡悦的一次羞辱。
为了转移视线，尹锡悦很有可能会把视线进一步转移到李在明的身上。面对在绝食过程中日渐凋零憔悴的李在明，曾经担任检察官的尹锡悦似乎毫不留情，他马上指示批准，韩国检方日前以涉嫌渎职罪和受贿罪为由，提请法院批捕李在明。
在尹锡悦一方的操作下，韩国社会舆论的焦点，从政府处理日本核污水问题，转移到李在明涉嫌的司法纠纷方面。不少韩国新闻网站的社论也把矛头指向了李在明本人的贪污、受贿和渎职问题，以及他选择绝食的动机，而不是他的绝食最大诉求：韩国政府应对日本核污水的措施。
8月24日，韩国最大在野党共同民主党党首李在明（前排左二）与议员在首尔国会举行的紧急会议上手举标语，抗议日本核污染水排海 / 图源：新华社
单从目前形势来说，尹锡悦是占到有利位置的。在处理日本核污水和梨泰院踩踏事故等方面的失分，他已经有了韩德洙这个“背锅侠”背负骂名。
在这个情况下，李在明选择停止绝食是明智的，毕竟让整个韩国社会对自己燃起共情的最佳时机已经过去，再熬下去，不仅严重伤害自己的身体，也给尹锡悦阵营落下逃避司法调查的话柄。
能否把这件司法调查案件逆转成为尹锡悦针对自己的“迫害”，将会是李在明翻盘的关键，也是他能否继续保持政治前途的决定性战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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