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凤凰网《风向》特约作者 陈晨
编者按：法国大选正在进行。据法新社最新消息，现任法国总统马克龙和极右翼候选人玛丽娜·勒庞（Marine Le Pen）突出重围，进入将在法国时间4月24日进行的第二轮投票。而此前备受瞩目的“黑马”，被称为“法版特朗普”的泽穆尔未能进入第二轮。泽穆尔曾是法国著名的记者和电视评论家，也是犹太移民的后裔，然而在他的政治理念中，移民和媒体却成了动摇法国社会稳定的两大最主要因素。大选初期，他的支持率一度冲向18%，给大选结果带来许多不确定性。如今，虽然这位“黑马”已无缘第二轮，但其激进、极端的言论已经在法国政坛和社会中激起波澜，折射出当今法国社会存在的诸多问题。大选初期泽穆尔与勒庞的冲突，也暗示了法国极右翼政党内部的分裂。
出身移民却反移民，身为电视名人却指责媒体造成法国衰落？
2021年11月30日中午，法国知名极右翼社评家、作家埃里克· 泽穆尔（Eric Zemmour）在社交媒体发布视频，宣布正式以独立候选人的身份参加2022年法国总统大选。
在视频中，泽穆尔正襟危坐，不断强调其反移民政见。“你会感觉生活在自己的国家，却仿佛是外国人”，他坐在旧书架前的书桌上读着笔记，与1940年6月查尔斯·戴高乐（Charles de Gaulle）在伦敦号召武装起来对抗纳粹德国时的姿势如出一辙。
泽穆尔刻画了一个理想的法兰西，警醒大众外界势力有摧毁“理想法兰西”的可能，并塑造了自己投身政治的“救国者”形象。他在视频中指责，一众以记者、政治家、法官、欧洲技术官僚为代表的法国精英一步步造成了法国的衰落，并表示自己将“为我们的子子孙孙不再感受野蛮与残暴，女孩不再被面纱束缚，男孩不再受外族欺压而矢志不渝地付出努力。”
现年 64岁的泽穆尔出生在巴黎郊区一个来自阿尔及利亚的犹太家庭，他们在 1954年-1962年阿尔及利亚战争期间来到法国。他的父亲罗杰是一名护理人员，母亲卢塞特则是一名家庭主妇。
泽穆尔毕业于巴黎政治大学，在两次未能加入享有盛誉的法国国立行政学院后，他选择成为一名记者。该学院培养了包括埃马纽埃尔·马克龙（Emmanuel Macron）在内的大多数法国总统。
自21世纪初以来，他就因频繁地以时评人的身份在黄金时段的电视节目中出镜，以及其在保守派报纸《费加罗报》（Le Figaro）上的定期专栏而闻名。去年，他的脱口秀节目平均每场有100万个网民观看。
“泽穆尔因其卓著的辩论能力得以成为电视名人。他是一位辩论家，以其广泛的文化知识和极强的 捍卫并传播其思想的能力而闻名。”巴黎政治学院政治研究中心的政治分析家布鲁诺·考特雷斯（Bruno Cautrès）说。“在法国，发表演讲的能力和激发伟大思想的能力是政治才能的重要表现。”
除了辩口利辞，泽穆尔自1990年代中期以来就是一位高产的作家，发表过数十篇政治和历史相关论文。 其著作《法国的自杀：打败法国的40年》自2014年出版后便迅速成为法国最畅销的书籍之一，《法国的命运》、《法国的忧郁》等著作也收获了法国民众的极大关注。其2021年9月出版的新书《法国尚未说出最后的话》出版仅12天就售出超过13万册。
▎ 泽穆尔著 《法国的自杀：打败法国的40年》
“作为一名作家和记者，泽穆尔近20年来一直在提醒公众舆论和我们的领导人，我们的国家难以应对几十年来完全放松管制的移民政策下的局面。安全应该排在自由之上。小型犯罪、财产掠夺和人员袭击的数字正在飙升，很快，法国将面临严重的问题。”泽穆尔之友协会（the Association of Eric Zemmour's Friends，一个为泽穆尔筹集总统竞选资金的组织）发言人安托万·迪尔斯（Antoine Diers）说。
在2021年12月5日举行的首次竞选集会中，泽穆尔重申了极端反移民的言论，并将其政治运动的主题命名为“重新征服”（Reconquest）计划。他声称：“我的对手想让我在政治上死亡，记者想让我在社会上死亡，圣战分子想让我本人死亡。但我将一直为让法国摆脱那些多亏了‘公共资金和激进记者’才得以生存下来的外国意识形态而努力。”
然而，如此激进的言论也引起了巨大争议。据纽约时报报道，2011年泽穆尔曾因煽动种族歧视被指控有罪，2018年他再次因煽动对穆斯林的仇恨而被定罪。去年12月5日，美联社也报道了泽穆尔参加竞选集会时遭遇的“预谋暴力”事件，其支持者和反种族主义者之间也爆发了冲突。
▎ 图为2021年11月12日，法国反种族主义者游行对泽穆尔竞选总统表示抗议
相似的人生和政治观点，他想做“知识分子版的特朗普”
据美国政治媒体Politico报道，泽穆尔是“以特朗普为榜样”参与选举活动的，他不止一次在公开场合称其正在进行“特朗普式的竞选”。此外，他也曾通过法国电视新闻台LCI发表言论称：“特朗普成功地团结了工人阶级和爱国资产阶级。这是我20年来的梦想。”
纽约时报报道称，泽穆尔与特朗普有着相似的人生故事和政治观点。“泽穆尔的崛起扰乱了法国政坛，他将自己塑造成特朗普式的‘煽动分子’，不断向法国精英阶层投掷‘政治不正确’的炸弹。”
从参政经验来说，泽穆尔和特朗普都是以政治素人的身份参与总统选举的，没有任何从政经验。泽穆尔是法国右派《费加罗报》的政治记者以及右翼电视台CNEWS的政治评论员，凭借犀利的辩论和极右派政见在法国民间拥有极高知名度。特朗普则是小有名气的房地产商人与企业家。正因如此，两位政治家背后都没有成熟的政党支持，泽穆尔是作为独立候选人参选；而特朗普虽然“挂靠”共和党，但他最初也只得到了极少数政治新人和党内支持率较低者的支持，共和党内部的强大反对势力还曾一定程度上阻碍了特朗普的选举步伐。
从移民背景和反移民言论来看，特朗普家族从德国移民至美国，泽穆尔的父母则是来自阿尔及利亚的犹太人。两人虽然都有移民背景，但都经常发表反移民言论。泽穆尔支持限制移民政策，主张移民应“抛弃旧俗”。他十分拥护法国作家雷诺·加缪（Renaud Camus）发展起来的“种族大取代”理论。该理论声称，在“取代论”精英们的共谋下，加上欧洲白人出生率的下降，法国（以及欧洲）的白人人口正逐渐被非欧洲人口（特别是来自非洲和中东的阿拉伯人、柏柏尔人和撒哈拉以南的穆斯林人）通过大规模移民和出生率增长取代。该理论还特别把在法国的穆斯林人同法国文化和文明遭遇的潜在危险和破坏联系起来，认为世界正在通过“全球取代主义”推进种族灭绝的过程。
▎泽穆尔竞选时承诺对移民、伊斯兰教和安全采取强硬态度。图源：Julien de Rosa/AFP via Getty Images
泽穆尔在其9 月出版的新书《法国尚未说出最后的话》中写道：“在法国，没有一个小镇、一个小村庄能够远离野蛮的车臣、科索沃、马格里布基地组织或非洲团伙，他们盗窃、强奸、掠夺、执行酷刑和杀戮。”他认为，移民的涌入正在悄悄改变法国的社会结构，污染法国原本纯净的民族血脉，为了使法国在未来竞争中占得上风，必须“驱逐移民”、“正本清源”。这与特朗普的移民观点如出一辙，特朗普2015年6月15日宣布参选时也表示将大力驱逐非法移民，减少来自“肮脏国家”的移民。
从民族主义观点来看，两位政客都是民族主义和英雄史观的崇尚者。 据法国《世界报》（Le Monde）报道，泽穆尔一直毫不掩饰地自诩“戴高乐主义者和波拿巴主义者”，并宣称自己是“法国重新伟大、国家的集权力量和对法国文化传统抱有极大尊重”的支持者。2月21日国际母语日前夕，泽穆尔呼吁在欧盟层面抵制英语，挑战英语在世界范围中的“话语权”并“恢复法语地位”。泽穆尔还声称，若自己当选法国总统，将要重新启用拿破仑时期的姓名法，呼吁禁止像穆罕默德这样的“外国”名字流入法国。在最近的一次采访中，他还称“伊斯兰教是一种与法国原则不相容的文明”，并呼吁在该国推行“将伊斯兰教法国化的实践”。
从对待媒体的态度和出圈方式来看，泽穆尔对传统媒体机构的攻击和对社交媒体的喜爱也和特朗普相似。 泽穆尔声称，传统媒体是“仇恨法国的宣传机器”，并在竞选集会中称记者是“想要从你身边偷走民主的法国现行制度的帮凶”。剑桥大学讲师克里斯托弗·比克顿（Christopher Bickerton）分析称：“特朗普和泽穆尔都在情感上唤起了人民的怀旧情绪。民粹主义者并不总是利用怀旧情绪，有时这种怀旧情绪更多地体现出一种白人至上的愿景。泽穆尔迎合了法国的某种形象，就像特朗普迎合了美国的某种观念一样，这具有强大的效果。”与特朗普在福克斯新闻和真人秀《学徒》中获得了巨大的曝光率相似，泽穆尔也是通过在流行的电视节目和全天候的新闻频道中频频出镜而扬名。
▎ 媒体人出身的极右翼候选人泽穆尔变身TikTok“网瘾少年”，加入大半年就发布了上百个短视频，除了跟选举有关的内容外，还有各种他打保龄球的、踢足球的、喂马的、做饭的日常。此外，他还喜欢发一些在通勤路上的他拍视角，打造出了一个和蔼、亲民的形象。 图源：泽穆尔的TikTok
除此之外，泽穆尔还因其反女权的言论颇受争议。 在他2006年出版的著作《第一性》中，他批判了“社会的女性化”现象，并提倡性别角色中的“本质主义”观点。他经常谴责LGBT（性少数群体）运动，并将法国政府最近出台的促进跨性别儿童融入学校的倡议与纳粹医生门格勒在二战期间对集中营囚犯施加的暴行相提并论。
值得一提的是，泽穆尔在集会演讲中还表示，希望能推动法国退出北约，并称法国人民“永远不会成为欧盟的附庸”。
但左翼社会学家菲利普·科库夫（Philippe Corcuff）却认为泽穆尔和特朗普有所不同：“不读书的特朗普领导了一场反智斗争，并处处表现出他对知识分子的轻视，泽穆尔则希望被看作是知识分子版的特朗普。”
勒庞与泽穆尔：同一枚硬币的两面
尽管勒庞和泽穆尔同为法国极右翼的先锋，但两人的政见表达和竞选策略有所不同，竞选前期两人也针锋相对。 勒庞含沙射影地指责泽穆尔称，“那些在严厉的咆哮中陶醉于虚假权力感的人政治不成熟”。泽穆尔则把勒庞描述为“左翼女性”，“我为她感到难过，因为她不得不像马琳·希亚帕（Marlène Schiappa）那样说话，像左派那样说话，像女权主义者那样说话。”在泽穆尔的观念中，女权主义者是一个贬义词，他在自己的著作《第一性》中就言辞激烈地表达了自己的反女权观点。
事实上，勒庞和泽穆尔倚仗着同一批支持者——法国极右翼政党“国民联盟”。这一政党的创建者是法国前总统让·玛丽·勒庞，而他的女儿正是现任“国民联盟”主席的玛丽娜·勒庞。而泽穆尔的政党中，有许多人由“国民联盟”推举为法国国民议会和欧洲议会的议员，其中还包括勒庞的侄女马里昂·马雷夏尔（Marion Maréchal）和勒庞妹夫的议会助理达米安·里欧（Damien Rieu）。
▎ 20 21年11月，泽穆尔在法国城市马赛被当街路人“竖中指”，而他也用“竖中指”的方式进行了回应。法新社称，批评人士认为，这一定程度上反映了这位有着“法版特朗普”称号的泽穆尔，其总统竞选之路有了从“内部崩溃”的迹象。
《绿色欧洲》杂志分析称，这些在勒庞领导的“国民联盟”与泽穆尔“重新征服党”（Reconquête）之间的“摇摆”现象展现了法国极右翼内部的分裂局面。一边是泽穆尔提倡的“天主教-传统主义”分支，在婚姻平等、堕胎、死刑等社会问题上非常保守，但在经济问题上更加“开放”，甚至反对政府干预——泽穆尔主张更传统的右翼财政和经济政策，例如减少税收、提高退休年龄、实行国内经济自由主义等。另一边则是勒庞为代表的、对待社会问题更“宽容”的“玛丽娜主义”潮流，提倡国家加强对经济的干预，赞成扶助穷人，承诺成为“所有法国人民的总统”。
显然，投票结果显示法国人民更倾向于相对温和的政见表达，泽穆尔将赌注押在激进主义上以挑战勒庞的策略宣告破产。败选后的泽穆尔表现大度，呼吁他的支持者投票给玛丽娜·勒庞。
实际上，无论是泽穆尔的“传统派”还是勒庞的“社会派”，两人的政见都带有民族主义、保护主义、排外（如反难民）和独裁（如加强镇压手段）的色彩。 两人都认为，一个根本上信仰基督教的法国已经受到移民潮冲击，要加以修复，保护法国文化和文明。在外交方面，两人都对多边主义和国际组织持有异议，主张不结盟政策，希望法国能避开北约的“指挥”。
突出的社会矛盾和由来已久的右倾现象，泽穆尔的崛起不是意外
泽穆尔的异军突起并非偶然，是法国当下突出的社会矛盾和由来已久的右倾现象的体现。
法国社会学家帕斯卡·佩里诺曾称：“泽穆尔对法国未来的消极看法表现出法国根深蒂固的悲观主义。我们是世界上最悲观的国家之一，再加上与政治阶层的疏远和内部的民族主义，泽穆尔现象的出现自然而然。如果法国对他来说时机不成熟，泽穆尔现象就不会存在，正如若美国没有为其民族主义转向做好准备，唐纳德·特朗普总统就不会当选。”
美国《外交政策》杂志分析称， 如今的法国严重分裂，公众难以对日益腐败的政客和支离破碎的政党体系持有信心。2021年早些时候，前保守派总统尼古拉斯·萨科奇两次被判有罪，而他之所以能够免于牢狱之灾，是因为法国的上诉流程缓慢。萨科齐时期的法国总理弗朗索瓦·菲永（François Fillon）是2017年法国总统大选的早期领跑者，他曾将自己的妻子安排为议会助理“吃空饷”，并因此受到监禁指控。
“仇恨和极端在法国很受欢迎，热衷报道冲突性新闻的媒体也乐于支持泽穆尔这样的煽动者。”《外交政策》评论说。
这仿佛是一种法国精神的体现，正如戴高乐曾在他的伦敦演讲中说，“法国抵抗运动的火焰不能也不会被熄灭。”
无论如何，我们可以这样理解——泽穆尔的兴起是当前法国面临的多种问题共同导致的，这些问题包括移民潮、经济下行、欧洲事务缠身等。传统政治话语正在法国失去吸引力，泽穆尔的极右翼观点或将定义法国的政治话语。无论最终谁当选新一任法国总统，泽穆尔都与CNews和其他右翼媒体一起改变了法国政治议题的走向，迫使所有候选人将注意力集中在移民和犯罪问题上。虽然目前马克龙当选的呼声仍是最高的，但从长远来看，若种族、民主失灵等问题一直无解且日益恶化，法国完全可能掀起民族主义甚至民粹主义的浪潮。
1.https://www.nytimes.com/2021/11/30/world/europe/eric-zemmour-france-president.html
2.https://www.cnbc.com/2022/04/10/french-elections-emmanuel-macron-to-face-off-against-marine-le-pen.html
3.https://www.politico.eu/article/5-takeaways-from-frances-presidential-election/
4.https://www.politico.eu/article/france-zemmour-campaign-trump/
5.https://foreignpolicy.com/2021/12/08/france-zemmour-lepen-macron-far-right-election/
6.https://worldnationnews.com/in-france-the-right-wing-polemicist-tries-to-channel-de-gaulle-to-win-votes/
7.https://www.cjr.org/the_media_today/eric_zemmour_media_trump.php
8.https://www.greeneuropeanjournal.eu/zemmour-and-le-pen-the-two-faces-of-frances-far-righ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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