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姜苏仁
当对方水晶击破那一霎那，暖阳下意识地转动了下右肩。很好，这次已经不像以前那么酸痛。
且很快，他就要和其他5名队友站上杭州亚运会的最高领奖台，领取属于中国，也属于中国电竞人的首枚金牌。
《王者荣耀亚运版本》国家集训队这6位年轻的队员，来自各个俱乐部挑出来的顶尖选手，称得上“电竞梦之队”。按理说决赛临门一脚，应该没什么让人可担心的。
但是在台下和屏幕前，王者荣耀国家集训队助教刘雪祥，体能康复师皇信周，心理咨询师刘洁洁等诸多职业电竞人紧绷了五个月的神经，才在这一刻稍微松了一口气。
暖阳回忆说，他在台上看到了台下的教练团沸腾了，助教刘雪祥甚至腾地一下跳起来。
刘雪祥接受采访时也说道，当时心情就是“替他们高兴，也替我们这些电竞人高兴！”
为了杭州亚运会这2天的比赛，他们从5月份就开始和中国电竞集训队队员们“战斗”了。和所有的传统体育项目一样，那是大赛之前，一场长达5个月的“职业病”修复之战。只是，战场上没有对手，只有6个队员和一群专门解决“疑难杂症”的职业电竞人。
01
掌握冠军腰椎曲度的男人
2023年5月15日，深圳坪山的电竞项目训练基地，皇信周终于在线下见到了22位国家集训队候选人。
他是一名资深的体能康复师，负责这次王者荣耀亚运版本国家集训队队员的体能训练和康复治疗。
皇信周
凭着职业的本能，皇信周第一眼就把目光锁定在了队员的体态上。尽管第一次见面还不能完全把大家的脸和名字对上号，却精准记住了哪个高、哪个低，谁的头前伸、谁的走路姿势有异常。
集训的第一周，皇信周和同事的第一步便是轮流给每位队员做评估。结果大体一致，最大的问题在劳损。
职业电竞选手的日常是由成千上万次重复训练构成的，每天至少训练10-12小时，除了手部和脑力在飞速运转，其他部位动得很少，因此，身上或多或少都有些职业病。
比如，他们要用三指操作屏幕，而这会对指尖到小臂部位造成很大压力，腱鞘炎、腕关节肿胀和疼痛是职业选手的常见职业病，如不及时治疗，将会是制约其职业生涯的阿克琉斯之踵。
皇信周刚到队伍没多久，很多队员就经常来找说“脖子酸”“腰酸”“手腕、大拇指活动受限”。
也因为这样，第一阶段训练计划定为，每天下训后固定给他们做针对性的物理治疗。
皇信周的手机里存着很多队员的“黑历史”，记录着他们的异常动作和特殊姿势。
暖阳的肩酸便是在康复训练中诊断出来的。他说过好几次，自己有肩酸的老毛病，严重时甚至影响做动作。皇信周判断，他的肩酸其实是长期坐姿不良导致的，一坐下来，整个人习惯往右偏，长此以往，右肩劳损。多次的体能训练，还暴露出暖阳的骨盆旋转和膝盖位置异常也间接影响到了坐姿。
对于职业电竞选手，坐姿异常、肩酸，都不是小问题。
2018年代表中国出战雅加达亚运会表演赛RNG俱乐部的简自豪就曾说自己常常因为背疼与肩疼导致自己常常在两点下训后，一直到早上五六点都难以入睡。
2022年，中国电竞最有影响力的职业选手Uzi遗憾退役，因为常年的手伤，身体条件不允许他再以最好的状态去打比赛，职业生涯戛然而止。
皇信周对这些电竞职业病案例都很清楚。于是皇信周和他的团队成员为暖阳专门制定了一套康复与强化训练计划，可以系统性解决他的坐姿问题，而且还改善了他的整个动作模式。
在杭州亚运会开始之前，皇信周又对暖阳的肩膀问题进行了测试，结果是已经得到了明显的改善。暖阳自己也说：“电竞要赢，更要健康地赢。”整个电竞国家集训队提了一个“健康电竞”的概念，在这五个月的时间里一直严格地贯彻执行。
很快，选拔尘埃落定，体能康复训练也进入更严格的第二阶段。这6位队员需要做更全面筛查，其中包括职业运动员要做的运动功能筛查。
皇信周要熟悉队员身体机能的每一个参数，比如6位队员的腰椎曲度。
每个人的腰椎曲度都不同，电竞职业选手长期坐着打比赛，对腰的考验非常大。尽管现在很多电竞座椅都做得很酷炫，实际上中看不中用，和腰椎不贴合，选手坐得很难受，甚至坐不住，影响比赛发挥。
他意识到，现有的座椅最好加上个性化的靠垫，保证选手的腰部受力最小，这不仅是为了6位队员，还是给全国及未来更多职业选手做示范。
诸如此类的调整训练和研究很多，皇信周的体能康复团队得在杭州亚运会之前把队员们的身体调整到最佳状态，从而提升姿势的稳定性，这会直接影响到赛场上的发挥。
阿豆是来得最勤的，在他的带动下，其他队员下训了也三三两两地赶过来。阿豆爱做高位下拉动作，这是为了纠正和训练他脊柱两侧肌肉平衡而专门设置的训练，每次做的重量都要求在完全在自己能掌控的范围（20-30kg）。
有次他了解到其他项目的专业运动员训练能拉到80公斤，也跃跃欲试，好在被体能康复师及时制止了。
“他们的肩颈和手部非常宝贵，我们会特别注意保护，所以很多项目不允许他们做这么大重量的尝试。”
他们有一份特别文件，明确告诉队员们哪些禁止做，哪些项目的上限在哪里。
这五个月里，皇信周的体能训练团队基本每天早上九点都会在体能训练室等待这些队员，解决他们身体上的职业病，不是一天或者一周能完成的任务。持续对电竞选手相关肌群训练，会有助于纠正运动员的体姿体态，建立起正确的动作姿势。
这是日复一日的训练。
如果某一天，体能康复师发现某位选手的训练情绪不高，那他不会强迫这位选手进行训练。这时候他会看向同一块场地的另一个人，让她去解决这件事情。
她就是心理咨询师刘洁洁。
02
夺冠前的5次测试、10次心理咨询
首金之后，一夜之间，王者荣耀亚运版本相关话题热搜超过78个。而暖阳（林恒）家乡的林氏宗祠在拿下金牌后，专门拉个横幅，为暖阳和整个王者荣耀亚运版本国家集训队庆祝。
心理咨询师刘洁洁也在留意着这些相关的社会消息，只不过她在默默地计算着，“这些爆炸的关注会对选手造成多少心理负担？”
在采访时，暖阳表示注意到了家乡的举动，“很自豪可以为国争光，为家乡父老争光，也知道收获了更多的期待，希望接下来的联赛打得更好。”亚运会结束后，联赛将紧锣密鼓开始。
高光带来的注视，无疑会转换成一些心理压力。
杭州亚运会前这5个月，心理团队的工作重心就是了解并稳住王者国家集训队里每个队员的心理状态。
集训时，有队员来找她咨询，“老师，你能不能告诉我怎么才能睡得着？我现在一晚上都睡不着，白天精神又很不好”。
很多电竞选手睡不着并非生理问题，根本原因是心理压力太大，后续的咨询也证实了刘洁洁这个判断。
刘洁洁
因为电子竞技“优胜劣汰”“成王败寇”的特质，职业电竞选手普遍受到较高的关注，面临较大的挑战，从而产生巨大的心理压力问题，这是竞技心理咨询的特殊之处。
2022年初，刘洁洁面向国内各项目45名职业电竞选手做过心理健康筛查。结果显示，17人存在明显压力，18人有轻度焦虑症状，还有1人甚至有过更严重的心理疾病。
尽管这份调查的样本量较小无法代表行业的整体状况，但结合这几年的从业观察，刘洁洁不止一次公开呼吁，保障选手的心理健康至关重要且刻不容缓。
像亚运这么大的比赛，心理咨询服务更不可或缺。这群年轻人第一次登上这么大的舞台，荣耀有多大，压力就有多大，因为他们是一群生活在聚光灯下的人。
截至目前，几大热门的电竞项目都有了成熟的赛事系统，王者荣耀也有自己专门的联赛体系，除了最高规格的职业联赛KPL，还有城市赛、高校赛等各类大大小小的赛事。
一路走到亚运的职业电竞选手，早已是话题中心的人物。根据《2023年1-6月电子竞技产业》报告，电竞用户规模已达到4.87亿。
换句话说，在亚运舞台打比赛的，不仅是专业运动员，还是上亿人的电竞明星，他们的一举一动都受到极大的关注与检视。
“这些会把个体推到一个比较高的层面，但同时也带来一系列心理上的挑战，比如他们特别害怕不能夺冠，又怕夺冠后回到联赛不能继续保持状态，让关注和喜欢自己的人失望”，刘洁洁说到。
因此，刘洁洁的首要任务是做一个团体课程计划，包括破冰、正念训练、大赛前如何缓解紧张、如何进行心理调节等。课程面向所有集训队员，无论他们是否提出服务需求。
有的队员反应很积极，把课程PPT的每一页都拍了下来。赛前，他会主动给刘洁洁发一张PPT过去问怎么保持状态，“老师，我现在是不是应该这样做？”
但不同队员的个体差异很大，反馈也不尽相同。除了主动来一对一咨询，刘洁洁还得持续地评估和监测每个人的心理状态及变化。
她记得，刚建队伍的时候就做了大五人格测试了解每个队员的人格特点，同时评估了每个队员的压力、焦虑、自信心水平，并且对压力、焦虑和自信心进行纵向地追踪，防止后期出现过度焦虑、不自信和压力大的状况。
越接近比赛这个关键时期，选手越会出现比较多的心理困扰。刘洁洁曾接到过一个队员的咨询，由于特别在意别人的看法，舆论、队友、身边其他人都会影响到自己，完全无法专注在训练上，整个人显得非常焦虑。
因此，提前了解和学习大赛可能出现的身心反应以及应对方法会非常重要“第一次面临世界大赛，你会有一些身体反应，比如突然想上厕所、频率特别高，会抖胳膊抖腿，坐立不安、手心出汗，但这些都是正常反应”。
对于比赛中可能出现的困难，她提前告诉他们做好预案，同时也笃定地告诉大家，心理老师也会做好预案。
“心理老师要和大家并肩作战”，这是刘洁洁心底真实的想法。
2019年刚入行那会儿，她是当时整个大陆地区唯一一个全职随队的电竞心理老师。或许一开始是出于职业需求服务选手，但入行四年半，她看到了太多从业者的痛苦和挣扎，甚至发生了大家都不愿意看到的悲剧。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刘洁洁为电竞选手的服务已经超出了职业需求。每次比赛的大名单公布出来，她都会看。慢慢地，心理老师的名字陆续出现在各类赛事的大名单上，这是一个从无到有的过程，她由衷地高兴。这意味着当初她选择这个行业没有错，这个行业正在朝着健康朝气的方向发展。
而这一次，当选手们拼尽全力去夺冠，代表中国人创造电竞的最高巅峰时，她也希望自己在背后默默撑住他们。
截止9月24日，6位队员踏入杭州亚运会电竞中心那天，心理团队已经给队员们做了5次测试，至少10次心理咨询。刘洁洁很有信心，至少在心理上，队员们应该都调整到了不错的状态。
暖阳在采访中也笑道：“心理老师的帮助确实挺大的，特别是这次亚运会跟以往联赛不同，为国征战，让所有人心理会更紧张，所以需要有一个强大的心理，才能在赛场上无误的贯彻好教练的战术打法。”
而暖阳口中的“战术打法”，来自以下这位专业的“战术教练”。
03
教练口袋里是团队的锦囊妙计
9月24日，亚运电竞迎来比赛时刻。
赛场上，暖阳操刀王者英雄角色“澜”在对方阵中乘风逐浪纵横四海，霸道地将对方中单小乔斩于马下，配合队友赢下关键团战，获得该场比赛胜利。
在现场，所有人注目于台上，6位队员在拼尽全力，闪耀如秋日区赛雾霭的光。
台下，教练团也一刻未敢松懈，紧盯着所有队员的操作和团战执行。
刘雪祥就是王者荣耀亚运版项目国家集训队教练团成员之一，担任战术教练。
刘雪祥
这三四年来，他说得做最多的是管理和团队。做了12年的电竞职业选手，习惯了在场上冲锋，习惯了专注自身训练，原本他很少考虑这些。
但转型成教练以来，他才发现，位置变了，做事的逻辑也会变。一个好的教练，除了优秀的游戏理解以外，更重要的是把团队配合发挥到最佳状态。
这条定律同样适合亚运。
国家集训队最终确定的6位成员，分别来自全国顶尖的俱乐部，又是各个俱乐部的核心队员。在个人能力和游戏天赋上，李雪祥丝毫不担心。
只是这几个人之前在各自俱乐部有自己的团队合作模式，也有比较高的战术地位和优势的地图资源，大概都形成了风格鲜明的打法和习惯。
当他们都脱离熟悉的环境，组成一个全新的国家集训队时，他们能否克服旧有习惯，快速适应新的战术，融合成一支无坚不摧的战队，这是刘雪祥制定训练和战术计划的重点内容。
在选人环节，其实这个计划就开始了。
在刘雪祥看来，最终站上领奖台的6人团队绝对是最适配的战队。他们当初在集训时就有过严格的分析和考量。
“一诺打法进攻性强，性格也比较强势，辅助位的阿豆则性格柔和，如果换成两个都强势的人，肯定会吵架。”遵循这样的打法、性格互补原则，最终的团队不管在上路、下路，都实现了最强配置。
尽管如此，在具体的战术和打法细节上，分歧或者不同步的情况仍然难以避免。
一向稳定发挥的一诺也曾出现意外状况，作为射手位，他在训练中出现了比较高的死亡率。
职业电竞选手的筛选机制非常严格，对技术要求极其高。全国有四、五亿人在玩游戏、打电竞，但目前能打职业的只有几百个，他们的技术都是万里挑一过的，挺进亚运决赛的这6个人，更是如此。所以，本不应该出现这样的失误。
教练组立马针对死亡率的问题展开讨论，仔细研究后，刘雪祥大概知道问题出在哪里。电竞比赛中，个人的游戏理解和技术能力当然是第一位，但是团队合作、整体的打法战术也至关重要。
当比赛的级别、团队配置、游戏版本变化时，选手会受到不小的冲击。这次他们要适应新的队友，也要适应新的王者荣耀亚运版本，即便对于顶尖选手，迅速克服职业惯性思维和打法，过程也并不容易。而且这不是一诺一个人的问题，其他人也如此。
教练组要带着大家一起调整，给出应战策略。
整个周期花了十五天左右，大家对战术的理解高度一致，问题还是出现在具体的实施上。例如教练组希望针对不同的射手有不同的节奏，有的射手适合激进一些，有的射手适合赖线，需要根据不同的阵容进行调整。
刚开始调整时，一诺不适应，习惯性地用自己的打法。但刘雪祥不强迫他，会建议他试试，因为“选手也不会直接拒绝。等他发现用我们的方法明显更有效果，也就听了”。到比赛前，死亡率已经得到了大幅度的降低。
刘雪祥再次提到，“我们和这些顶尖的选手在游戏理解上都很同步，唯一的分歧基本都集中在战术的执行细节和互相的磨合上”。
十多年前，刘雪祥还在当职业选手时，面对重要的比赛，普遍用的训练方法就是几个选手关在房间里不停地练，用笨办法重复地练，那是一个粗放的“开荒时代”，没人帮他们纠错，剖解这些疑难杂症。
眼下，电竞有了分工和专业体系，他欣喜地看到教练，体能康复师、营养师、领队、心理老师等角色陆续出现。
而教练作为其中的核心角色，面对亚运这种顶级赛事时，其关键作用正是在于，带着大局观去帮团队攻克这些不适，给他们选择最有效的战术打法，并用最适合的沟通方式，把这些队员撮合成一支真正的“梦之队”。
04
最后的首金一夜
决赛那天，皇信周不能到现场去，但准时守在了屏幕前。除了默默给队员们打气，他还有个小心思，5个月前进队查资料时，他发现很多现场留下的关于选手的报道，画面角度都不够清晰。
这次，他希望亲自看下选手在正式比赛中的姿势状态，把这些整理成参考资料，以便后续更好地为职业电竞选手做体能康复训练。
3人中，唯一全程在现场的是助教刘雪祥，他的战役还没结束。
刘雪祥回忆到，决赛的对手、双方的打法和战术基本都在预料之中。即便如此，现场的情况千变万化，教练得守在旁边。
选手在台上专注比赛，无暇顾及其他，教练得在台下盯着，他们有全局视角，得及时微调战略。
那一场，马来西亚队还是抛出了一个意料之外的换英雄举动。幸运的是，队员们很稳，丝毫没有慌乱，一直记着“击垮对手”的目标。
9月26日晚8点左右，《王者荣耀亚运版本》国家集训队决赛胜出，首金之梦成真，它注定成为电竞人的公共时刻。
夺冠后的一个小时，正在线上观看比赛的刘洁洁收到了其中一位队员的感谢信息，他们之前有过一次面对面的咨询。
不擅公开表达的暖阳，在微博上写了长长的一篇感言，并且专门用一大段来感谢所有人，包括观众和幕后所有工作人员。
他在采访中说过，“我的心态是一定要赢”。说这句话不是输不起，而是在他看来，电竞是团队的斗争。输了，就意味着团队没磨合好，问题没解决好。
而我们赢了。
意味着选手们那些成千上万次的训练赢了，也意味着背后电竞人们赢了。他们用一场对电竞“职业病”的胜利，宣告着，他们是不上场的冠军，宣告着电子竞技与传统体育一样，是拥有着无数专业电竞人支撑的职业化行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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